童瞳映雨
一场春雨,悄然漫过时光堤岸,将六十年代的秋色轻轻推远。雨丝垂落,水絮塘的老宿舍便从记忆的幽匣里浮显,如一卷被洇湿的水墨旧稿,带着潮湿温润的光影,在心底缓缓晕开。那是一场无声的释放——人卸下甲胄,露出稚子般的柔软内核,如归巢小兽,寻回最自在的姿态。这便是“童瞳映雨”:雨落心田,灵魂便溯回最初的澄澈。
那时的雨,非是寻常雨滴,乃是云端垂落的万缕素弦,轻轻拨动着童眸里所有的好奇。它们自水絮塘上空丰腴的云絮间溜下,踩着风的阶梯,第一声跫音便敲在宿舍鱼鳞般的灰瓦上。初吻瓦楞,那被烈日吻过的陶土暖色便悄然渗出,晕染开一片温润。
我趴在吱呀作响的木格窗前,指尖轻点瓦片:一、二……呀!第三排第七片忽地晶光一闪——一粒雨珠悬于瓦檐,似被无形指尖轻捻,“哧溜”滑入幽暗的檐沟,溅起一线极细的银芒。叮——咚。恍若最小巧的玉铃,叩响了青苔沉睡的门环。
雨声淅沥,宿舍区便在一派迷蒙中渐渐洇开。四栋红砖小楼,默然伫立,被蛛网般纵横的窄巷与低矮的市民平房悄然环抱。墙垣斑驳,苔痕暗侵,前坪几株苦楝子树探出湿漉漉的枝桠,叶尖坠着水精念珠——这方天地,原是城市绿意遗忘的角落,唯有干渴的灰黄是主调。整排屋檐垂下透明的珠帘,将晾衣竹竿、宿舍中央井台棚顶、褪色的朱漆门扉,尽数折入一片微漾的琉璃幻境。
唯有一处,是这灰黄世界里不肯褪色的异数——宿舍对面,传染病医院那扎着玻璃碎片的夯土围墙之内。目光越过墙头,便撞见一方偷藏的春意:一排排法国梧桐,枝叶交叠,亭亭如盖,宛若自九天偷借来的绿云,沉甸甸地悬着;园径深处,隐约着几栋洋楼精致的轮廓,会议室明净的窗棂在白蒙蒙的雨雾中静默,宛如一阕被雨声低低吟哦的、未完的旧诗。这片葱茏秘境,是我们贫瘠视野里唯一的丰饶,童年在雨丝的缝隙里,向着这片借来的绿意悄然生长。
雨势缠绵,忽密忽疏。麻雀在浓荫深处啁啾,雨中梧桐的翠色愈发青翠欲滴,映照着宿舍区的黯淡。苦楝湿枝探向二楼窗棂,叶尖水珠晶莹。调皮的精灵时而“噗”地跃进廊下生锈的搪瓷盆,时而“哧溜”钻入仰起的脖颈,那沁骨的凉意,如含化一粒薄荷糖,丝丝滑入脊骨。檐溜如注,刹那间,小院似被施了水镜之术,红砖、朱门、晾衣竹竿、井棚……尽数倒映在一片巨大、微晃的琉璃之中,色彩被雨水泡得既鲜亮又朦胧,浮生若梦。这斜织的密雨,碎落在童年的心版上,浸透了前坪的泥地,也洗亮了墙外梧桐的碧叶,润透了台阶前数株芭蕉的宽叶。
砖缝里的青苔,此刻最是欢愉。蜷缩干渴了一夏的嫩绿小脸,承接着雨珠滚落,在绒毯般的苔衣上洇开一圈圈深深浅浅的绿意,水灵饱满。雨脚稍驻,便是童稚的王国。攀上苦楝枝桠,幻想自己是林间侠客;学着大人模样,在树下支箩撒米,屏息凝神“设计”捕雀,心跳如鼓;翻动墙隅瓦砾,寻觅振翅的蟋蟀,看它们矫健腾跃;追逐从花园逸出的彩蝶,折下霸根草斗游戏,在窄巷中奔跑笑闹。
我蹲踞墙根,看蚂蚁衔食疾行。骤雨忽至,浊流漫道,芝麻粒般的生灵踩着苔藓搭起的绿桥仓皇奔命。我急撕硬塑欲为伞盖,却被父亲大手揪回廊下:“小祖宗,莫湿了衣裳!”指尖沾染的那抹苔痕新绿,鲜活水嫩,远胜画册里的春光。偷偷一舔,舌尖竟漾开若有似无的青草气息。这便是贫瘠年代里,宿舍童年最本真的欢愉。
雨声渐歇,阶前浅洼便成战场。我与邻童建强掷石比试,争看谁的“水花银子”更亮更圆。他常胜,秘诀在待水面如铺薄绡时,“咚”地一击,便能砸出又大又亮的涟漪圈。楼下肖娭毑的收音机咿呀着花鼓调,绵密的雨丝将那腔韵泡得黏软悠长,如同她搪瓷缸里饱胀的胖大海。
搬只小马扎坐于廊下,看雨丝斜飞,敲打着花园那边医院办公室湿漉的玻璃。水痕蜿蜒的窗面,映出我小小的、歪扭的影。檐角无铃,唯有晾竿上几块褪色的蓝布条,在风里孤寂地飘摇。水珠自布角垂落,在东墙根砸出浅黄的圆窝。小小的我怔怔地想:这定是天空在偷偷练字吧?每一窝水痕,都藏着我秘而不宣的童趣——攀树的惊心、捕雀的翘盼、斗草的得意、逐蝶的酣畅——只待日晒水干,字迹隐去,唯余童心默记。
墙根的蕨草翠碧耀眼,细茎被雨压弯,频频点首如习礼。我们最爱掐下那伞状嫩叶,珍重地塞进空瓶,灌满雨水,摇晃出雪白泡沫:“看!神仙的琼浆!”骤雨打落梧桐或苦楝子的残瓣,飘在积水里,如金黄的剑形小船。我们屏息蹲在阶沿,看这微小的舰队载着雨屑,摇摇晃晃航向院角的沟眼,争得面红耳赤:“我的船先到!”“才怪,我的快!”仿佛真能漂出院门,直抵远方喧嚣的浏城桥菜市场。
年少的痴狂不知倦怠,在雨水的清凉与游戏的兴奋中奔忙不息。宿舍中央的杉皮井棚顶,渐隐于雨雾,在白蒙水汽中浮沉,恍若海市仙山。穿厚重黑胶雨衣的大人匆匆趟过水洼,“咕叽”声里,惊飞檐下麻雀,“扑棱”扇起的水珠冰凉如初含的果糖,落上手背。
雨住。夕阳慵懒地从云隙筛下碎金。檐角余沥恋恋滴落,“叮…咚…”,敲在廊下的铁皮簸箕上,清音入耳。空气骤然塞满温厚的味道:将熄煤炉的烟火气、炉渣小路的土腥味、熊娭毑家炒瓜子的焦香,暖烘烘钻入鼻腔。建强忽拽我至墙根——看!几茎嫩得掐水的草芽,竟不知何时已从黢黑的瓦缝钻出!细叶尖顶一粒晶亮水珠,在夕照里金粉闪烁。
“快看!春天从瓦缝里钻出来啦!”建强语声笃定。指尖轻点数过嫩芽,一、二、三……蓦然想起晨间那第三排第七片瓦。此刻它应已干透,像个吸饱墨的小小笔头,静待下一场甘霖,好继续替穹苍,向大地书写那封湿漉漉的长信。懵懂童年尚不知晓,这无声的契约里,瓦缝中萌动的,不止是春天,更是时光悄然埋下的伏笔。雨霁微光里,初识了岁月痕。
檐声滴碎旧时影。光阴流转,人至中年。窗外每落雨,心魂便不由自主地遁回那老宿舍的檐声里坐下。淅沥雨点,不再仅是自然的韵律,它成了开启记忆深锁的钥匙。雨敲窗棂,亦敲在时光蒙尘的旧银器上,一片片擦拭出往昔的微光:
那“叮咚”落于生锈的搪瓷盆底,晃动的,是母亲年轻的手——那双浸在冷雨里、冻得微红却依然灵巧浣衣的手。
那“嗒嗒”打在空荡的晾衣竹竿上,竹节间仿佛还飘着父亲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薄的旧衫,在雨风里轻轻晃漾。
雨丝拂过鬓角,那点微凉,恍惚间仍是童年廊下,指尖沾染、沁入心脾的那抹洗不掉的苔痕绿意。
中年的雨声,是寂静里的回响,每一滴都饱蘸思念,将昔日寻常的声响、劳碌的身影、温软的呼唤,于雨幕中清晰唤醒,复随雨丝模糊淡远。它无声诉说:最深的怀旧,常在喧嚣止息、雨落心田时,方悄然漫溢。如同那秋叶上的水珠,晶莹易碎,带着纳兰词般的清愁,却也沉淀着岁月赋予的懂得——生命交织明媚与幽暗,纵有悲欢离合,亦需修得一份安之若素。
又到暮年归雨:残垣深处旧河清。六十年风霜掠过,双足重踏故地。老宿舍的鱼鳞灰瓦早已无踪,代之以冰冷光滑的水泥斜顶。水絮塘被钢筋水泥严密封存,化作喧嚣的停车场。那馈我清露的苦楝子树、砖缝间讨喜的茸茸苔藓、曾如仙阁的杉皮井棚,尽皆湮灭,唯余几根锈红的铁架,孤兀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穹。物非人亦非,岁月以最无情的刻刀,削平了具象的过往。
然而,只要阖上眼帘,那檐溜的清响便如一条潜行地底的暗河,瞬间在我记忆那片茸茸的瓦沟中复活——清泠泠地流淌,叮咚作响,声音竟一丝未老!雨,仍是那场雨。它从容落下,不再亲吻温润的、能接住细语的毛瓦,而是落向更辽远的所在:湘江翻涌的银波,岳麓山如黛的林霭,城南万户千窗亮着灯火、或许也有人如我般侧耳倾听的窗棂。雨无定所,它只循天地的韵律,落向每一寸渴盼滋润的土地。
这雨,原是天空写给大地的一封封长信。每一滴雨珠,都是一个未拆封的墨字,蕴着造化最深的密语:
写给砖缝里挣扎的青苔:看,在最逼仄幽暗处,亦能勃发最柔韧的绿意,那是对生命本身无言的慈悲。
写给暴雨中奔逃却队列俨然的蚁群:在无常的洪流里,持守秩序与尊严,便是存续的伟力。
写给墙角无人瞩目却粲然绽放的野菊:纵无观众,也要在寂寥角落,将自己开成一片微小的、倔强的星辰。
也写给我这鬓霜如雪之人:当光阴无情风干肌肤、刻蚀容颜,切记在灵魂至深幽微处,留一方湿润柔软的净土,如青苔眷恋雨水,让生命的丰沛永不枯涸。
我不由伸出手,承接这天地的馈赠。雨点落入手掌交错的沟壑,触感竟如当年滑过老瓦沟的凹槽。沁入手背淡淡的老年斑,那凉丝丝的浸润,恍若昔日雨水温柔渗入廊下青苔。雨点落于胸口,敲在沉稳的心鼓上,“噗通”的回响,多像童年檐溜敲打铁皮簸箕那清脆的“叮咚”!
雨声似在耳畔低语:何必总频频回望?你啊,自己便是一片云——一片在时光长河上飘荡已久、久久不舍坠落的云。所有的檐声记忆、苔痕的翠色、野菊的金黄、童伴的笑语、亲人的温颜、攀援的枝桠、捕雀的箩筐、梧桐的绿荫……早已融为你云朵里的水汽,是你生命的底色与沉甸甸的份量。
于是,我将伸出的手轻轻收回,揣入衣兜。仿佛将一封给岁月、给过往的回信,小心折叠,妥帖珍藏。雨,依旧不紧不慢,从容落下。我亦在这天地湿润的墨痕里,一步一步,继续前行。恍惚间,耳畔似又响起,在记忆深处那排老宿舍的瓦缝里,那个被我们唤作“春天”的顽童,正以滴落的雨珠为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在无形的稿纸上,习写着那首永无终结的——生命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