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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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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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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坡上的雪花:永不消融的初恋


 

茅草坡上的雪花:永不消融的初恋

 

题记:暮色浸窗,瓷杯悄然裂作两半:

一半是墨迹未干、永无归途的信笺;

一半沉入记忆幽蓝的深涧。

当她的影子漫过眉睫,

眉间细褶里,便藏下了整个宇宙无声的叹息。

深秋的东山峰峦,浸透枯槁昏黄。朔风粗暴地揉碎最后一缕残阳,寒峭无声拂过知青点低矮的茅草泥屋。一盏盏微弱的灯火,在沉暮里艰难亮起,如风中颤抖的萤豆,映照着暮色中扛锄而归、沾满泥土与疲惫的剪影。这微光,并非相拥,更像是寂寥天地间,投向孤独旅人无声的一瞥垂怜。

收工的号子早已嘶哑,沉重的叹息在渐浓如墨的寒夜里淤积、沉降。唯有食堂窗棂上摇曳的煤油灯火,顽强晕开一小暖橘——它是这荒僻山坳里,唯一垂落的、带着体温的眼睫。每一次无声轻颤,都裹挟着粗粝日子里残存的微温,成为引渡我们这群漂泊无依、身心俱疲的异乡人,在无边孤寂中唯一可辨识的归岸。

光影漫过知青宿舍简陋双人板铺,冰冷空荡。零落的脚步敲打湿滑碎石小径,伴随着搪瓷盆与铁桶的磕碰,朝着稀薄炊烟蜿蜒。每一步,都踏在碎石、湿泥与心头的荒凉之上,唯有前方那方摇曳光晕,是辘辂饥肠与飘摇心神唯一可栖的孤岛。

四十载时光滤尽喧嚣,只余死水般的宁静凝固在透光的茅草屋脊上,低语着“看,多宁静啊。”然而,这死寂的壳下,时代的荒诞与人性的异变悄然蠕动,埋藏着噬咬青春的、冰冷刺骨的秘密。

晚饭后,初雪猝然降临,以不容分说的苍白,瞬间覆盖、抹平群峰间所有秋痕。仓促遁去的季节,却在我年轻单薄的心版上,刻下过早成熟、不可言说、滚烫又疼痛的印记。山顶朔风,如淬过寒冰的利刃,在广袤冻土上尖啸,也精准切割着我们这群十六七岁少年,那初初苏醒便被冻得瑟缩、敏感炽热却无处安放的灵魂。

队部召集排干会,最南端低矮的泥坯茅屋权作会议室,被灰蓝工装塞满。一张张尚存稚气的面孔,过早刻上生活沟壑。尘土、汗酸、劣质烟草的浊雾,混杂着无处安放的青春躁动,在狭仄空间里无声蒸腾。

挤在这片粗粝灰蒙中,我的目光猝然被点亮——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后,透过烟雾,一双眸子澄澈如秋水洗过的星空,惊心动魄地显亮于黯淡光线。额前几缕乌黑刘海,如工笔仕女画中逸出的墨痕,轻盈飘洒,衬得五官端丽分明,似上天精心雕琢的馈赠。她像一块突然坠入尘世烟火的皎洁月光,刹那间攫住了我漂泊的魂魄。那一刻,只闻心脏在肋骨间骤然失序狂奔,如惊雷震醒的幼鹿,莽撞撞击着胸腔。

灯影深处,那少女身形渐晰:洗得泛白、膝带微痕的旧军裤;一件旧得发软却洁净如圣物的白底蓝碎花衬衫衣领,翻在厚兰夹衣上,如夜色遗忘的星子,在粗布经纬间悄然吐蕊,散发山野独有的静美。齐耳乌发,几缕柔顺贴于莹润颊边。那份浑然天成的清丽,在满目灰蓝与飞扬尘土中,像断崖石缝间骤然绽放的野百合,其纯净光芒瞬间灼穿我年轻荒寒的眼眸,直抵灵魂深处。一颗遗落红尘尘埃的珍珠,静谧无声,却让喧嚣世界失语。

此刻惊觉,上山经年,竟浑然未察她的存在,更未发觉一种清泉般的少女之美,就在这贫瘠山野的日常褶皱里,如苔花寂静倔强地绽放。唯有灵魂深处频率相契者,方能穿透粗粝表象,望见彼此心中未曾言说的壮丽山河。

多年后重读拜伦,那诗句恍若惊雷乍现,似为她量身而作的谶语,在时光深处回响:“她行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满天。”——那粗布上的碎花星子,莹玉脸庞,昏黄光晕中惊心动魄的清辉,不正是这诗句在七十年代湘北边陲最鲜活的注脚?

真正灵魂的弦被拨响,是在知青并队后第一次出工的茅草坡上。山风裹挟枯草与泥土的原始芬芳,稀薄阳光洒落肩头。奋力挥锄间,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不远处,她双手握锄,身体微倾,专注中带着生涩。几缕乌发被山风撩起,拂过光洁前额。就在我目光停驻的刹那,她倏然抬起眼帘!

目光,在清冷空气里猝然相撞!

时间凝固。那双清澈眸子,深邃如贝加尔深秋静水,倒映整个天空的澄澈;那天然雕琢的双眼皮,如命运之神最温柔的笔触,清晰烙入我心版。她猝不及防,少女的羞涩如初春潮汐,瞬间漫上双颊,晕染开桃花般娇烫的红霞。慌乱中,她对我抿起嘴角,漾开一个极浅、极快、如蜻蜓点水的笑意,盛满小鹿般的惊惶与纯净无措,随即飞快深埋下头,仿佛要将那悸动藏进紧握的锄柄。

这惊鸿一瞥的羞怯,却如一道温热闪电,不期然击中了我。周遭锄落钝响、同伴吆喝尽数退潮,唯余胸腔里那颗年轻心脏,为她无声擂鼓。

原以为这般容颜必带寒霜疏离。然而她的美,是流动的山涧,温润的暖玉,山野里带着晨露的纯粹生机。稀薄阳光下,近乎透明的肌肤泛着柔和光晕,细微绒毛清晰。匀亭身姿挺拔如幼松,骨子里蕴藏柔韧力量。素面朝天,却周身流淌山涧清泉般未被尘染的清冽光芒,涤荡周遭粗粝。正如济慈所咏:“她是美的精灵,她的形态是美的思想。”在这精神与物质双重贫瘠的荒僻山坳,她的存在本身,便是对无边荒芜最温柔的抵抗,对永恒之美最虔诚的礼赞。

能靠近她,偶得一丝如微风拂过湖面的浅笑,对我这出身微寒、内心常怀卑微的少年而言,已是命运莫大的恩典。这恩典,足以点燃心底微弱的希望之火,抵御漫长刺骨的寒冬。而这目光交汇的瞬间,无声拉开了序幕——属于我和她,真正了解与靠近的序章。

她年长我月份,根正苗红,灵魂却如山涧清泉般纯净,毫无骄矜。身为知青排长兼团支书,有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与温厚母性。渐渐地,出工收工的山路上,我们常形影相随。崎岖小径尘土飞扬;茅屋油灯昏黄如豆。一种懵懂纯粹的情愫,像春雨后茅草坡悄然钻出的嫩芽,怯生生又执拗地滋长。每一次收拢工具时指尖不经意的轻触,都似微弱电流穿透麻木疲惫;她每一次不经意的回望,那清澈眼神里流转的微光,都让我贫瘠心田刹那繁花似锦。

东山峰农场的知青岁月,是汗水浇灌冻土的残酷青春。高强度劳作下,胃囊常空鸣,心如寂寞荒芜。出工钟嘶鸣,我便蹬着磨穿的解放鞋,葛藤紧束空瘪裤腰,跋涉于无尽坡壑。肩上,却心甘情愿替她扛锄挑担,手提沉簸——笨拙如奉珍宝。那荒芜世界唯一的微光,值得我倾尽所有。

与她合组开荒,砍茅翻土,我总憋足蛮劲抢在前头奋力挥锄。滚烫汗珠砸落冻土,“嗤”地腾起白气,是青春卑微的燃烧;铁锄铿锵,背负象山般的茅草,垒烧十几米长的火土灰,是我胸腔熔岩般的心跳,疯狂擂动。用我的蛮力换算工分抵挡她体力的加减法,是我能为她分担的唯一途径。这因她而生的炽热,连同无处安放的憧憬,固执地凿进沉默大地——仿佛这冰冷土壤,能感知并收藏卑微生命最初的悸动。“但愿我是你身旁的空气,被你每一次呼吸所亲近…”普希金的诗句是我心底无声的咏叹。

难得的晴日,是山野吝啬的馈赠。劳动歇息,我总在荒坡寻觅,为她清理出一小块避风、铺满阳光的净土,细细垫上厚厚柔软茅草。她倚靠草垛,疲惫让呼吸清浅,细密汗珠缀在鬓角,如晨露栖于花瓣。几根细小草屑,调皮粘在她乌黑发间,似山风留下的吻痕。我屏息,指尖带着山泉初融般的微颤,轻轻拂去。目光掠过她微湿薄衫,那悄然勾勒的少女初绽轮廓,带着山野青涩圣洁的气息,让心跳骤然失序,慌忙移开视线。

并肩坐下,山雀啁啾,远山青黛在薄雾中洇开水墨。身旁山涧,一株野生猕猴桃藤蔓,以令人心碎的温柔与执着,紧紧缠绕一棵年轻笔直的树干——柔韧依偎着沉默,在寂静里低语宿命的诗篇。空气弥漫茅草的清苦与阳光的暖意,一种无声的亲近,在方寸间悄然生长。

我们开始交谈,声音很轻,怕惊扰偷来的安宁。我说起虚妄的青春理想,笨拙分享劳动技巧;她忆起学校窗外老槐树,眼底泛起遥远笑意。更多时,是文学的微光在贫瘠岁月里闪烁。鼓起勇气,翻开卷边的《飞鸟集》,为她诵读:“如果必须分离,我愿以你为中心,像星辰一般将你环绕,独自静默,终古不息。”

声音在寂静山谷轻轻回荡。她未语,只是侧耳倾听,长睫低垂,在白皙脸颊投下温柔阴影。阳光落在她微抿的唇角,染上一层金色蜜意。那一刻,初恋情愫的甘冽,如初融雪水,无声漫过心底龟裂的荒原。只愿时间凝结,将这方寸静美与灵魂初遇的归属,封存于永恒琥珀。

在沉重劳动与灰色绝望日夜碾压的日子里,她是穿透阴霾的唯一光束,荒原上不灭的篝火。永不能忘——那个连一盆热水都是奢侈品的严冬,她竟不顾月事困扰与刺骨不适,跪在冰冷溪水边。那双本该被呵护的白皙纤手,浸泡在砭骨如万针穿刺的寒水中,一遍遍用力搓洗我那沾满泥泞汗渍、板结成块的被褥衣物。溪水冻得她双手通红发紫,指节肿胀变形。她沉默劳作,无一怨言,只偶尔抬起被水汽濡湿的脸庞,投来一个混合疲惫、坚韧与纯粹善意的微笑——那笑容,是刺破绝望深渊的灼灼阳光。工余昏暗油灯下,她常坐我床头,灵巧手指翻飞,打着家人省吃俭用寄来的毛线。轻声细语,聊农场琐碎,聊对未来的渺茫憧憬(那憧憬如风中烛火,微弱却执着),更多时,是念诵书本里优美的句子,或说着知青间互相取暖、带着理想主义余温的话语。她的声音,织针轻碰的细微声响,像暗夜荒原上唯一摇曳的油灯光晕,奇迹般驱散物质匮乏与精神荒原的刺骨寒意。不知不觉间,爱情以极端的遮蔽和极端的敞开,在她笑靥中温柔吹拂到我心里。情感的根系在共同经历的汗水、泥土与无声扶持中,深深扎进彼此生命的岩层。那份初恋的纯粹光芒,历经数十载尘世风雨冲刷,仍在我灵魂最深处,如北极星恒久闪耀,指引迷途的心。

然而,现实的深渊横亘眼前,清晰窒息。出身门第的鸿沟,容颜气质的落差,前途命运的云泥……她是山巅之巅沐浴晨光的雪莲;而我,是山脚泥泞中最卑微的尘土。这距离,是冰冷的绝望。

她宽广如山谷的善良胸襟,对知识思想天然的认同与尊重,像一道雨后初霁的虹桥,悄然跨越这看似无底的深渊。她深知我背负“出身不好”这时代烙下的沉重耻辱,却从未侧目疏离。相反,她总以融融暖意的目光凝视我,穿透我平凡笨拙的表象,看到了真正打动她的光芒:繁重农活中本分劳作、汗透衣衫也绝不偷懒的勤恳踏实;艰苦环境下努力融入集体、政治表现积极真诚的向上姿态;对书本知识近乎贪婪的渴求,如在精神荒漠本能寻找绿洲;更是油灯下沉思时流露的、言谈间闪烁的,属于知识分子家庭子女特有的那份对远大理想的执着憧憬与独特精神气质——一种与粗粝环境格格不入却又熠熠生辉的理想主义光芒。

正是这份对知识、思想与品格的深刻认同,让她纯净的目光,温柔落在了我这个颜值不高、出身微寒的青年身上。日复一日的并肩劳作与灯下低语中,最初的同情与关切,渐渐被一种朦胧珍贵的情愫悄然取代。这情愫,如山间清晨弥漫的、饱含露珠与草木清香的薄雾,无声无息,无处不在,温柔浸润着我困顿迷茫的青春。

她的目光与选择,如同最澄澈的镜鉴,让我在往后的岁月里彻悟:当灵魂深处闪耀智慧与品格的光芒,皮囊的平凡便不过是浮云掠影。真正的倾慕,终将穿透时光表象,长久驻足于那被思想淬炼、被温情滋养的心灵之上。容颜终随岁月流转,而灵魂的深度与气韵,能在光阴河流中沉淀恒久光华。

而我,却被巨大的自卑与时代冰冷沉重的政治枷锁禁锢得无法动弹。胸腔里,爱恋的岩浆炽热翻涌;绝望的寒冰瞬间将其冻结。每一次,滚烫告白涌至唇边,都被无形的恐惧冻成尖锐冰棱,最终化作喉间一声沉重无息的叹息。勃朗宁夫人的诗句,是心底深渊唯一的微光:“我的爱是沉默的,它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像藏在矿脉中的黄金。” 是的,我的爱,如深埋地底的宝藏,炽热珍贵,却只能在无言黑暗中,闪烁无人知晓的光芒。

岁月钝刀,切割青春。茅草坡黄了又绿,无声见证流逝。再惊心动魄的初恋,终被时光洪流裹挟;再鲜艳如血的记忆,终将褪色泛黄。

那年的十二月,雪下得特别大,铺天盖地。天地肃杀,一片无边死寂、令人绝望的白。她告诉我,家里为她争取到顶职回城的名额。诀别之夜,我们如同偷窃时光的贼,避开众人目光,潜回一所被遗弃的破茅草棚内。刺骨寒风卷着锋利雪团,从无窗檐处涌进,雪沫抽打脸庞,更狠狠抽打心尖。她单薄身子裹在寒夜里瑟瑟发抖,像一片即将被狂风卷走的枯叶。我毫不犹豫脱下身上唯一厚实、还带着体温的旧棉衣,笨拙而无比珍重地披在她瘦削肩上。她猛地侧过脸去,不敢看我,长睫低垂,沉重的沉默如巨石压在我们之间,令人窒息。冰冷雪花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或许,融化的不只是雪,还有强忍的温热泪珠。我死死咬住下唇,压抑喉间翻涌的哽咽,眼眶却被滚烫液体彻底模糊。终于,她低哑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破碎的彼岸传来:“明天…别来送我。我…会写信。” 我用尽全身力气抿紧颤抖的唇,用力地、几乎要点断脖颈般重重点头。那一刻,心脏如被冰冷铁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入无底冰海,只余胸腔里带着血腥味的、撕裂般的痛楚呼吸。不安、失落、无望、被遗弃的冰冷,如西伯利亚寒潮,瞬间将我吞噬。

次日清晨,那沉重的承诺终是失守。我像一尊灵魂被抽空的泥塑,死死钉在屋后断墙的阴影里。目光如钩,贪婪绝望地钩住那纤弱身影——她在几个挑着简陋行李的同学护送下,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于足以吞噬一切的深雪。身后,那串深深浅浅、蜿蜒如蛇的脚印,如同大地被犁开的、汩汩淌血的伤口,一路延伸,最终,无情地断在山路的冰冷拐角,消弭于白茫茫天地相接的尽头,也永远沉没在我年轻生命的地平线下。

冬雪,总擅于泼洒沧白的画布,点染无边的悲凉。生命,原就是一半残存未烬的余温,一半浸透离别的寒霜。凝望一季的梦幻,守望四季的轮回,你终究裹着北风,披着霜露,踏碎枯叶而去。

那决绝的背影,与茅草坡上拥惜低语、溪水中为我搓洗衣物冻得通红发紫、指节肿胀变形的双手,在岁月的熔炉中反复锻打,终成烙入灵魂最深、永不结痂的创口,是午夜梦回时锥心刺骨、却发不出声的恸哭之源。我无数次在时光的断壁残垣中叩问:风雪诀别夜,晨光送别时,勇气为何溃败于怯懦?为何没有伸出颤抖的手臂,将她紧紧箍入怀中,用尽骨血去感受那即将永逝的暖意?为何没有俯身,用一个笨拙青涩却饱蘸所有未言之痛的吻,去封缄那漫天席卷的悲伤?为何?为何任懦弱的寒冰,生生冻结胸腔里本该焚尽一切的烈焰?

是理智的权衡,更是时代浇筑在灵魂上、沉重无形的枷锁。初恋,是圣坛上不容丝毫亵渎的纯净水晶。谈婚论嫁,则是那个年月足以压垮稚嫩脊梁的沉甸甸责任。爱她,便不该在自身前途渺茫如雾、无力为她撑起哪怕一小片晴空时,轻许无法兑现的诺言。在那极端困苦、生存即是拼争的年代,她给予我的生活援手、精神慰藉与点滴温暖,已是命运予我最大、近乎奢侈的恩赐。那点点星光般的暖意,足以支撑我熬过漫长荒寒的生命极夜。

回城后,每逢休息日,双脚总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飘”到她单位附近的街道,在她家巷口那棵老槐树下长久徘徊。不为相见,甚至不为远远望上一眼。只为站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感受那早已被无数陌生脚印踏平、被无情雨水冲刷无踪的痕迹——她足迹曾停留过的地方。脚下那道看不见的、由无尽思念与刻骨遗憾凝结的轨迹,便是我的整个初恋,是我青春祭坛上那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

三十八载光阴,沧海桑田。然时至今日,每当思绪倦鸟归巢般飞回东山峰,想起风吟的茅草坡,想起雪地上最终消逝的滚烫脚印,心底最深处,依然会猝不及防地涌起一阵灼热的刺痛。那是我贫瘠青春里,最简朴、最诚挚、也最绝望的爱恋,是生命原野上,那一片永不消融的初雪。

生命长河,人来人往。爱我的,我爱的,欢愉苦痛,终化渡我之舟,在颠簸中领悟无常,在泪水中深尝悲欢。最难割舍,终究是情。明知万法皆空,仍忍不住在寂静深夜,逆流时光,固执回首,追寻那红尘万丈中惊鸿一瞥的永恒幻影。心中这份无法割舍的牵挂,是甜蜜的凌迟,是心碎的幸福。

此刻,唐朝女冠李冶洞悉世情的《八至》,悄然浮上心头: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这箴言如冷雨,落入不再囿于个人悲欢的心湖。在历史洪流裹挟一切的巨变年代,个体如尘的命运沉浮,本就充满了被裹挟的激荡与无声的紧张,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怀念与不甘。无论如何,我以生命起誓,我曾如此真挚、毫无保留地爱过她。更愿将刻骨的深情与沉淀了岁月尘埃的怀念,在灵魂的祭台上,清晰区分,各自安放。

爱上注定无法在一起的人,滋味如何?是走在喧嚣街头,突被汹涌而至的回忆击溃防线,泪流满面而不自知;是午夜梦回,心口莫名绞痛,如万箭穿心,却只能咬紧被角无声呜咽。也曾不甘,也曾怨怼命运无情。你,是灵魂深处烙印的名字,是心田最柔软不可触碰的禁地,如何能忘?如何肯放?放心吧,我会如你所愿,如命运所迫,努力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只是这“努力”的每一步,都踩在早已破碎的心尖之上,步步染血。

当指尖敲击冰冷键盘,试图捕捉那日渐模糊的影像时,关于她的碎片——溪水中冻得通红的指尖、油灯下打毛衣低垂的温柔侧脸、茅草垛上恬静的呼吸、风雪中决绝远去的背影——总会如潮水般不期然将我彻底淹没。在这浮躁喧嚣、情感皆可明码标价的尘世,我们或许更该重拾那份属于东山峰的、纯粹的爱与孤勇,写下带着灵魂体温的文字。如同心底,那片永不消融的雪地上,深深浅浅、滚烫如初的脚印——那里,封存着生命最原初的悸动与质感,烙印着青春最鲜活、也最疼痛的模样。

叶芝的低语,是穿越时空的祈愿:“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若有一天,你偶然翻开泛黄的书页或记忆,是否会想起东山峰凛冽的风?想起那片摇曳的茅草坡?想起那个沉默笨拙的少年?想起那首不成调、曾飘荡在清冽空气中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它,曾是我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唯一武器,是我无声的心跳。

若思念沉重到无法言说,言语苍白到无力承载,那就仰望天空吧。它如此辽阔沉默,定能包容你所有难言的委屈、深藏的难过,以及我穿越三十八年风雪、依然滚烫如初的、无声的呼唤。

往事如烟,只凝固于唇边一抹温婉而苦涩的弧度。覆盖其上的初恋,那朵名为“她”的雪花,早已随风而逝,融入时间无垠的河流。生命扁舟,载不动太多叹息。那些沉淀的眷恋与无奈,不过是生命长卷中,几笔用泪水调和、遗憾勾勒的惊心点缀。它们无声昭示:我曾那样卑微又那样骄傲地,拥有过一份永不褪色、永不消融的——茅草坡上的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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