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曾说:“童年的我,以为天上的星星,是永远数不清的。”于我而言,六十年代的童年,是被蝉声织成的锦缎,在岁月深处静静发光。那些挤进心底的文字,不是墨写的,而是用井水的沁凉、竹榻缝隙间的微响、草茎里的清甜,和星星的窃窃私语,一笔一画镌刻下来的。
清晨,在浏城桥下商业厅干部宿舍,法国梧桐叶间的麻雀总像啄破天光一般,啾啾鸣声如碎玉,簌簌落进传染病医院的夯土墙头。翻过围墙,李子躲在叶间,悄悄抹上一点晚霞,便不自觉甜了起来。风起时,架上的葡萄仿佛要扑进人怀里,桃子如提着小灯笼,藏身颤动的绿叶之间,那沾着笑意的露珠,亮晶晶的,像是未曾说出口的挽留。
我们赤脚跑过中央的麻石井台,白铁桶撞上井壁,“嗡——”的一声,惊醒了睡在月季花里的露珠。梧桐叶如一只只宽厚的手,将阳光筛成碎金,烙在我们汗湿的背上——那时怎会知道,每一粒光斑里,都藏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午后的竹铺,像漂在热浪里的一叶小舟。五六个孩子的脚丫沾着沙土,踢出一阵阵燥热的风。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薄毯被汗水浸成深浅不一的地图。志哥的声音从《西游记》里悠悠荡出:“只见那金箍棒——”,话音未落,蝉壳忽然从晾衣杆上跌落,空壳里仿佛炸开一千声蝉鸣。我们屏息凝神,看那金箍棒捅破南天门,把云搅成漫天棉花糖。蝉声顺着竹竿爬上来,带着井水淋过麻石的铁腥味,像看不见的丝线,把这些没听完的故事,悄悄酿成来年的期待,也把整个童年牢牢系住。
宿舍后坪的草甸,是我们的亚马逊雨林。蚱蜢在狗尾巴草间弹跳,蜻蜓的复眼盛满整个夏天的秘密。我们学着古人斗草,叶脉崩断的一瞬,仿佛整个童年的输赢都拴在一根草茎上。有时偷偷嚼着草根,谁料就凭这点甜,竟让草茎在夜里悄悄发了芽。嫩白的芽尖宛如偷跑的孩子,顺着墙根向外蔓延。院墙本不算矮,去年牵牛花想要翻墙,还须借东风推一把,可这些新芽却不管不顾,沿着砖缝、顺着墙角,把一抹绿意静静洇到了墙外的护坡上。
暮色,总是从宿舍三楼走廊西边开始蔓延。对面医院围墙边的树林,在此时竟换了一番模样。萤火虫提灯在蒲公英丛中巡游,怕月色再一次随性泼洒。我们相信,那是走丢的星星,正寻找回家的路。
最爱跟着蟋蟀的鸣声踮脚行走。如陆蠡所写:“把耳朵贴在地上,屏住气,细听土块旁、石头下传来的瞿瞿声”。露水打湿塑料凉鞋,衣角被荆棘勾出丝线,天快亮时,仍执着地去寻昨夜撒下的麦麸记号。捉来的蟋蟀养在瓦盘,喂它花生与红枣——这小小的庭院舒适安恬,它不该想要逃走。
夏夜,孩子们也睡在竹铺上,有时咂咂嘴,把梦也拌了进去。家,一点点变老,成了记忆里的老屋;竹铺也渐成古董,可那上面,却渐渐睡成了一整个梦里的童年。
井架的麻石台阶上,大人摇着蒲扇,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轻轻扇进晚风。我们并排躺在竹榻上,望见被炊烟染成淡紫色的天空,争论银河能否行船。有个胆大的说,他尝过流星的味道——像井水泡的冰糖,还带点宇宙的焦香。传染病院的花园永远神秘,铁栅栏后的月季偷听了太多秘密。有一回为追断线的风筝翻过土墙,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所有花都踮着脚尖旋转。后来才知是发烧烧出的幻觉,却成了记忆里最美的一场华尔兹。
泰戈尔早已看透:“我自然能够猜得出他们是对谁扬起双臂来:他们也有他们的妈妈,就像我有我自己的妈妈一样。” 半世纪后回首,方才明白童年并非逝去的时光,而是长在感官里永恒的存在。那些井栏的沁凉、蟋蟀翅的轻颤、竹榻的温存,早已长成神经中的微小星座。每至夜深,便有蝉鸣从记忆的褶缝中挣出,驮着五十年前的月光,在枕畔产下晶亮的卵——最终孵出的,是永不褪色的夏天。
(完)
二零二五年八月二十一日于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