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宿舍与童年,是墨迹漫染的岁月扉页。煤烟味的心事、槐花香的愿望,都被时间装订成册。风起时,便传来浏城桥洞下沉郁的“哐当”回响。待到每个槐花绽放的季节轻轻翻开,扑面而来的,全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粗粝又温暖的六十年代光景。
晨露未干,浏城桥的石拱还沁着湿润。火车“哐当”穿过桥洞,黑煤烟裹挟蒸汽奔腾而出,像一头喘息的巨兽。煤屑飘落于水絮塘水面,漾开细密涟漪,又被风卷起,扑向商业厅干部宿舍的夯土围墙。墙缝中去岁的枯草仍在,廊亭式井架的影子隐约可见——杉皮顶、木头柱,爬满牵牛花的枯藤。新春的藤蔓正沿竹篱攀援,将传染病医院的夯土墙、砖缝中啃噬残雪的青苔与胜华化工厂孤直的烟囱,一同织入一张郁郁葱葱的绿网。
四栋红砖青瓦的宿舍三层楼如孪生并肩,走廊檐角边悬着的半枚残月,清辉洒落瓦楞,积下经年霜白。厨房烟囱最先升起呛人的硫磺煤烟,紧接着葱香混着猪油荤腥飘出,与澡堂氤氲的、带皂角清气的水汽缠绕——在识字岭微茫的晨光中弥漫,最终凝成窗棂上细密的水珠。厕所墙角的青苔最为贪婪,它们一寸寸吞没砖缝,连嵌在其中的玻璃弹珠也要披上绿衣,仿佛誓要在雨季将整座老屋吞入腹中。而南元宫的烛火总在此时越过矮墙,昏黄光芒镀亮井栏,将大人们讲述的故事笼罩在一圈暖光之中。
天光彻底亮起来,复兴街口的早点摊已是热气蒸腾。铁皮灶上,面窝在油锅中“滋滋”鼓起金黄边缘,香气窜进陈家巷,勾着我们奔跑的脚印。布鞋底蹭过石缝间的煤渣,追逐嬉闹的笑声比糖果更甜,连石板上的青苔都被踏出光亮。
浏城桥下的十字路口此刻已人声鼎沸。柏油路面被无数脚步磨得
发亮,砖缝间嵌着菜叶、煤渣与孩子遗失的烟纸油板。东南西北四条街巷皆被各色店铺幌子遮掩:百货店玻璃柜台明可鉴人,里头整齐码着浅蓝劳动布——布角别着“凭票供应”的红签;枣红搪瓷缸底印着“劳动光荣”字样。穿灰布衫的主妇俯身指点,扬声问:“同志,细针有货否?姑娘纳鞋底,要最细的。”南货店蓝布门帘边角磨散,一掀动就飘出酱菜与炒货香气。竹簸箕盛着油亮芝麻香干、糖霜黏指的冻米糖。掌柜指拨算盘声响亮,一边吆喝:“新到的浏阳豆豉——蒸腊肉最香咧!”隔壁米店的木质米斗泛着温润浅黄,“抓革命促生产”的红字漆皮斑驳。汉子拎空米袋探身喊:“称二十斤糙米!粮票在此,您点好!”肉店铁钩悬着半扇猪肉,油滴坠地黏住飞虫。白衣师傅刀起刀落,案板笃笃作响,排队的人们攥紧肉票张望:“师傅,多给点肥的熬油呦!”对面药铺飘荡甘草当归的苦香,墨字标签淡褪的小抽屉排列整齐。坐堂老中医戴圆眼镜,指尖按脉轻蹙眉:“莫急,三副汤药,忌生冷。”理发店铁椅漆皮斑驳,围布沾满碎发。推子嗡嗡声中,老汉眯眼闲聊:“黄泥坑今天唱道情?”师傅笑答:“早围满人喽!南边走,见稻草顶便是!”果然南行数步,黄泥坑旁土砖屋映入眼帘。稻草檐下挂一串晒皱的红椒,竹篱围出场地,摆四张垫砖粗木桌。蓝布衫艺人调试胡琴,松香落于补丁;搭档竹板嗒嗒响起,亮嗓开腔:“各位父老,《薛仁贵征西》伺候!”粗瓷碗中茶汤澄黄,几枚银元即可取饮。吸旱烟的老者听得入神,烟灰落裤而不觉;扎麻花辫的姑娘指绕麻线纳鞋底,听到妙处针脚渐缓。艺人唱至酣畅,挥毛巾拭汗,声愈洪亮:“薛仁贵一杆银枪——定天山!”风拂过黄泥坑,携稻草暖香、茶苦与说唱调子飘回十字路口,与算盘声、吆喝声交织成浏城桥下最浓郁的人间烟火。
日头渐高,市声更沸。送菜农妇的筐沿犹带露水;理发推子嗡嗡不休;买肉汉子攥软票角蹭听道情,眉开眼笑——这喧闹,是柴米油盐的踏实,是闲情逸趣的滋润,全部融在浏城桥的影子里,温暖如刚熬好的米粥,暖胃更暖心。
黄昏井栏边早聚满人群。搪瓷缸相碰叮当,南元宫烛火在袖口跳跃,将影子投上土墙。我们扒墙缝偷听,胜华厂汽笛“呜——”地拉响——父亲即将下班。文艺路槐花如雪落肩;子弹库老土堆下,肖娭毑的竹藤椅仍守廊边,椅脚埋着我们未捡尽的玻璃弹珠,半露土外,如大地睁开的眼睛。
巷口风起尘扬,人影未现声先至。拉板车汉子躬身如弓,肩搭磨亮的蓝布垫肩,粗布褂背深沁汗迹。榆木车架“吱呀”作响,橡胶轮碾过石子路,桐油与尘土气味混杂飘远。车把手上包浆木纹与掌中老茧彼此嵌合,难分彼此。遇陡坡,道旁候着的推车人——半大孩子或闲散汉子——便扬声吆喝:“要加油啵?”拉车人即刻应:“来一个啰!”我们应声窜出,双手抵车尾,躬身发力。车轮呻吟上挪,直至坡顶。气吁吁接过几分温热的硬币,看风尘扬起,将弓背与板车一同笼进六十年代昏黄的夕阳。
夏夜最是喧闹。萤火虫提绿灯巡行竹篱,笑声惊飞蟋蟀。南元宫晚钟敲散暮色,楼顶鸽群归巢——翅尖划出的弧线沾满槐香,比日后所见的任何无人机更轻盈温柔。澡堂外水龙头滴答,排队孩童喧哗笑闹。搪瓷盆相碰声中,皂香与蒸汽氤氲升腾。
井边总不乏人迹。木桶打水哗啦溅落石台,清涼四溢;井水湃镇的西瓜傍晚剖开,“啪”一声脆响传巷,红瓤黑籽,一口甜凉沁心——那滋味,后来超市冰柜永难企及。
如今,井绳早化蛛网,牵牛花枯藤再发新绿。墙根捡弹珠的身影如蒲公英飘散,落于地图未标之地。走廊似仍回响笑闹,但厨房再无热气,水龙头已锈死。当年推车孩童裹西装挤地铁,袖口擦过冷玻璃时,蓦然想起夯土墙上的灰迹——那掺着煤烟与井水凉意的气息,成了每回“举头望明月”时萦回不去的乡愁。
识字岭槐花又开。如今孩子将无人机影投上新厦玻璃幕墙,不知那片天空曾有鸽驮晚霞、萤火照夜,点亮整整一夏的秘密。陈家巷早点摊变连锁店,面窝香消;复兴街石板铺沥青,脚印尽掩;文艺路书店搬迁,槐花落沥青无人拾。唯子弹库黄土堆犹在,青苔仍存蹲坐形状——仿佛下一秒,就有攥几分钱的小手争推坡上板车。
快递盒偶寄老家腊味,拆封油香撞见童年葱香。原来有些味道,比藤蔓更顽固,如“儿童散学归来早”的画面,紧缠记忆不退。拆迁队至日,藤蔓垂墙如抓最后时光。宿舍楼倒塌时,尘土扬处恍有弹珠闪光、鸽羽飘零——那是飞向天际时不慎遗落的童年信使。
今时孩子雪车压过识字岭,车辙覆我们曾握硬币的温痕。他们草帽晃动的弧线,与当年拉车汉背影悄然重叠。宿舍长大的哥哥姐姐睫沾都市碎钻,低头却见发间绒花——邻家阿婆笑簪于鬓,追萤时赠,软暖胜过后一切珠宝。
我们携宿舍滋长的南腔北调穿梭都市。将童年数过的星子换成玻璃幕墙霓虹;地铁窗映出的面容,仍存墙根斗草的专注。然超市有机蔬菜生不出老一辈菜畦的虫眼;便利店凉饮再无井水清冽——正如再也寻不回浏城桥洞的煤烟味,找不回南元宫烛火下那碗槐花井水凉面。
浏城桥风依旧,只是再无藤蔓小院、井栏故事、红砖宿舍。但每遇槐树街道,仍忆文艺路花香、子弹库土堆、萤火点亮的夏夜——原来乡愁是不死藤,纵老屋已逝,仍沿“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怅惘蔓生新枝,紧缠那些墨染岁月,永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