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檐雨听童年》
暮色四合,微风轻吻着老屋檐角,落日余晖静静流淌在老宿舍的长廊与巷口之间,宛若太阳为天空写下的最后一首温柔诗篇。时光总是这般,沉浸其中时只觉得岁月悠长——慢得仿佛能晒化识字岭上泛软的沥青;蓦然回首,却只剩从指缝间无声溜走的光影片段。
今年大暑,整座城市如蒸笼般燥热,高楼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热浪。空调冷风拂过房间时,我却蓦然想起城东——想起商业厅宿舍那片斑驳的红墙与沉静的青瓦,想起巷子里被岁月磨得光亮的青石板路,老槐树下飘散如雪的槐蕊,纷纷扬扬。更想起那个溽热的夏日,在巷子檐下,蝉声与躲雨声交织的童年时光。
城南的巷弄总是藏不住的,像解开的绳结,一牵就扯出四通八达的温暖记忆。苏式建筑的湖南省附二医院,白墙红窗间爬满青藤;浏城桥上石板铺就的桥面刻着深深车辙,既裹挟现代烟火,又怀抱古朴韵致——清晨烧饼炉冒起暖烟,包子铺的吆喝声撞在巷墙上,又弹进上学孩子的耳中。宿舍的大婶们拎着竹篮,称两斤挂霜的面条,再掐一把带露的青菜;孩子们背着帆布书包,边走边踢着石子,偶尔蹲下来看墙根的蚂蚁搬家。这似水流年的日子,看似平淡无奇,附近的居民却将寻常朝暮,过出了独有的意趣与滋味。待岁月的帷幕缓缓落下,方才明白,一切故事早已准备好等待人物登场。
三伏虽过,余热未消,空气里却已暗藏秋的讯息。所有阴翳终成过往,此刻所盼,不过是一缕凉风穿巷而过,亦盼故人与旧景,能再一次,轻轻踱过记忆的长廊。
那时,宿舍、巷子与马路之间并无明确边界,童年的心境,仿佛与另一个更安宁、更隐秘的世界相通。灵魂总是跑得比脚步更急,更快。
唇齿之间,总惦念巷口阿婆玻璃罐中的仔油姜与紫苏梅子——果肉浸透绛红汁液,一口下去,酸得人不由眯起双眼;还有几分钱一板的“纸板洋菩萨”,印着关公、穆桂英的画像,攥在手心,竟也觉得温暖踏实。脚下追逐的,是铁钩滚铁圈的清脆声响,是宿舍空地上,一群孩子哈着气拍纸烟牌比输赢;是把洋菩萨纸按在青砖上,“啪”地一声,赢了就把对方的画片收进裤兜;是苦楝树下围蹲挑“冰棒棍”的专注时刻——几根细棍散落一地,须得小心翼翼抽出一根‘交叉’而不碰动其他,才算获胜。那是饭点前最后一场撒野的热闹。
常常是游戏玩得酣畅之时,忽闻家中呼唤吃饭,赶忙攥紧刚赢来的玻璃弹珠往家奔。直到坐在桌边,舀一勺豆腐老汤,哗啦哗啦混着糙米饭扒进口中——那一口鲜香,是陈家巷、是商业厅宿舍里最质朴的童年味道,比往后所尝的一切珍馐,都更暖,更难忘。
日光倾城而下,时光摆锤在身后落下斑驳印记。经年已过,童年记忆仍鲜活如初,触手可及。社交软件里的新鲜事更迭不休,城南那片宿舍区、那条陈家巷,却从不张扬喧闹。它们静卧在老浏城桥与复兴街的夹角里,灰扑扑的,似被时光遗忘,只在商业厅水絮塘老住户群中偶尔被提及:“还记得陈家巷口那棵老槐树不?夏天能遮住半条巷子的凉。”
巷子里的老房子早已染上岁月的斑驳,宿舍楼却仍在风中低语着无数往事陈迹。穿行于熟悉的老街,望见街角那几棵绿荫如盖的合欢,总会无端地想起许多年前——我也曾站在那样高大的树下,仰首期盼,等一场春风拂座、相逢恰好的遇见。
“商业厅宿舍的红瓦,下雨时滴答得最好听”——只这一句,便唤醒了整整一代人的记忆,也轻轻叩响我的心扉。于我而言,那些藏在巷子拐角、宿舍檐下的细碎光阴,才拼凑出生命最初的真实:我曾赤脚跑过青石巷追蜻蜓,凉鞋不知何时丢在了张婶家的煤球炉旁;也曾趴在宿舍楼下的石桌上弹玻璃珠,输了就抹着泪找哥哥讨要他那张“中华烟盒纸板”。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那些奔跑如风、做梦也认真的年纪,让魔幻与现实如同老墙上的涂鸦,自得其乐地交错成画。
那些年的仲夏,光阴总是轻盈。日子似被风吹起的薄纱,透亮得能映出云的轮廓,舒舒展展铺满巷弄。人心也跟着澄澈,抬眼是云卷云舒,低眉是砖缝草芽。日头将槐树叶晒得发亮,碎金似的光从叶隙间漏下,掠过奔跑的脚边,又追着影子向前。
生活虽带着粗粝的边角,却也蕴藏着化不开的温润。譬如陈家巷——那条被岁月打磨得光亮的青石巷,石板被足迹磨去了棱角,触手生温。从巷头走到巷尾,不过百来步,却仿佛走完整个童年:砖缝里青苔郁绿,雨后更显翠色;墙根下的闲猫蜷身晒太阳;日头烈时,巷口的沥青路面渐渐软化,蒸腾起朦胧光雾,将远处的槐树染成浅绿。常光着脚追逐蜻蜓,塑料凉鞋不知甩到哪户门后,脚底踩着温凉的石板,连石子硌脚都成了快乐。那年我十岁,哥哥十二,我兜里沉甸甸地装着玻璃弹珠,还有半张刚从“平霸脑壳”手里赢来的洋画,跑起来弹珠叮当作响,如揣着一兜星星。
天说变就变。西北方的乌云如磨好的墨滴入清水,缓缓晕开,转眼压到巷口的槐树上。“黑云翻墨未遮山”——晨读时先生教的诗句,原只觉得拗口,此刻见这漫天乌云,忽然鲜活起来。雨点先是试探着落下,“嗒”地砸在青石板上,绽出铜钱大的水印,转瞬被干渴的石板吞没。哥哥将我额前汗湿的刘海捋到耳后,指尖微凉,动作熟稔如母亲纳的千层底,针脚里都是温暖。“云脚赶得急,要下大了”,他嗓子沙哑,是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声调,说着便拉紧我的手,奔向商业厅宿舍。
脚步终究跑不过雨点,我们躲进巷口的青瓦檐下。雨丝很快密集,从瓦缝间垂落,织成一道透明珠帘。巷口人家门前丢弃的搪瓷盆,被雨点砸得叮咚作响,竟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韵。
风穿过狭长巷弄,掀起我发黄的背心,带着井水般的沁凉。巷中一盏灯火人家,广播匣子送出《红灯记》唱段,咿咿呀呀的,李铁梅的调子混着雨声,成了那年月最真实的注脚。“哥,这雨能浇透张婶家的煤球炉不?”话音刚落,一滴雨砸在鼻尖,凉得我一缩脖子。哥哥将那顶旧草帽扣在我头上,帽檐破了个洞,正好看见他被雨打湿的头发:“炉火准灭了,你可别乱跑,上次淋雨发烧,娘在宿舍三楼念叨了好几天。”
雨愈下愈急,不再是柔软的线,倒像天公倾下碎玉,砸在巷中水洼里,溅起白茫茫的水花。近处,水絮塘宿舍的红墙青瓦被雨晕成浅灰;远处,陈家巷的槐树、人家的竹篮化作淡墨——整个世界浸在雨幕中,滴滴答答,全是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气。
哥哥半搂着我,挪向宿舍台阶。塑料拖鞋啪嗒啪嗒踩进水洼,惊散墙根搬家的蚂蚁。“这雨够威风!”我扯着嗓子喊,总觉得雨幕里藏着千军万马。哥哥用指节轻点我额头,眼角弯弯:“就你想象力多。”他从兜里掏出个三角形物件——中华烟盒折的纸板,“等雨停了,带你去燕子塘宿舍边的小院摘葡萄,”顿了顿又道,“别摘太多,去年小院主人拿竹竿赶咱们,你跑得慢,差点被追上。”
我们挤在斑驳屋檐下,看雨幕将巷子晕染成水墨长卷,无浓墨重彩,却笔笔温暖。我伸手接檐角雨滴,凉意在掌心漾开,如握小冰珠。“哥,你说这雨能把熊伯妈家的芭蕉树浇熟不?”我望着远处宿舍台阶前摇曳的芭蕉叶,盼着早日尝到芭蕉。他笑着将纸板塞给我:“傻弟,这雨准能把你兜里的弹珠洗得锃亮,明天准赢3号的‘平霸脑壳’。”我摸摸兜,玻璃弹珠隔着布料传来滑润触感。
雨持续下着。槐树叶被洗得如釉过琉璃,黄绿相间;雨珠从叶尖滚落,跌进邻家竹篮的茄子上,紫得发亮;又滚进巷口辣椒丛,红得灼眼。蝉声已歇,只剩雨打铁皮棚的节奏,与母亲在三楼的呼唤:“大雨天的,还不回家!你爸快下班了,等着吃饭呢!”那声音穿透雨幕,温软如宿舍刚晾好的衣裳。我们倚着沁凉砖墙,看雨丝在水洼绣出圈圈涟漪。哥哥掏出两颗玻璃弹珠,塞给我一颗,就着檐下微光,在掌心把玩。雨珠落上手背,凉丝丝的,却不觉冷。
岁月沧桑,人间风雨,多少往事如云消散,唯那日巷口檐下的雨声,滴答至今。它们不论富足贫苦,一般珍贵,是尘世中挤挨着、时而疲倦时而狼狈的每一个普通人的最终归宿。
人生大抵如此:童年盼长大,成年念童真。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瞬间,经岁月酿制,竟成最珍贵的琥珀。后来我在写字楼的玻璃窗前看雨,在小车库里躲雨,却再无一场雨,如1965年陈家巷的那场——没有华伞,没有暖风机,却有巷檐与台阶,有哥哥扣在我头上的旧草帽,有洗得锃亮的玻璃弹珠,有槐树下蝉鸣,有宿舍楼上母亲温暖的呼唤。
后来多年,我遇过许多场雨——或急或缓,或冷或暖,却再无一场如陈家巷1965年那场。没有华伞,没有暖风机,却有哥哥的草帽,有洗亮的弹珠,有檐墙下搬家的蚂蚁。原来那年的雨,从来不是雨,是童年最柔软的时光,是哥哥用细碎守护,为我撑起的一片晴空。
形形色色的雨,总在变幻——急缓冷暖,各不相同,唯童年巷檐下那场雨,以那个年代独有的方式,将我的童心留存,也将巷子与宿舍里的人情温暖定格。青石板的温、瓦檐的凉、哥哥的笑、母亲的唤,都裹在雨里,成为永恒记忆。
如今物资丰盈,日子匆促,我却总想起那颗黑色弹珠,想起草帽的破洞,想起巷檐下雨珠串成的帘——才明白,人生最珍贵的温暖,从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是岁月里那些不徐不疾的陪伴,是檐下共看雨的时光。这些温暖,如雨丝绣在水洼上的涟漪,淡淡却绵长。刻在心里,便成了永远的晴空。
(完)
2025.9.1于书斋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