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向晚,天色温存。鎏金般的夕晖渗入窗棂,将书房笼罩在一片温软的光晕里。墨香与茶气在斜照中静静交融,时间仿佛被酿得浓稠如蜜——看似静止,却暗涌无声。推窗望见天边淡月如一道浅痕,晚风拂过散落的发梢,犹如无字的低语,将心事轻轻摊开,又揉碎于斑驳摇曳的树影深处。
摩挲桌案上旧稿的纸纹,一缕风忽然携清冷桂香破窗而入。稿纸簌簌轻响,如被岁月惊动的蝶翅。两三枚银杏叶随风潜入,恰似时光寄来的信笺,栖落在字句行间,成为秋天落下的注脚。书桌凝滞如语法停顿,倏忽将人间喧嚣译作寂静诗篇。未及细想,一个新的秋,已蓦然来到眼前。
拈起一叶,就残照细观。叶色青中泛金,脉络如密语小径——青是青春余韵,金是中年辉光。一叶之中,藏着一场完整的生命叙事:春萌、夏盛、秋敛,皆被光阴细细绣入这玲珑肌理。
叶缘的锯齿,在暮色中如刻如划,仿佛也轻轻割开了我与浮世之间的隔膜。怔忡之际,忽然领会到秋日的深意:原来它不是凋零,而是岁月在感官中的沉淀与澄明。叶如人生,少年时青涩初探,盛年时恣意张扬,待西风渐起,方才显露出青金交织的从容。青春从未远去,它只是被岁月酿成了更温润的光。
正是在与叶脉对视的刹那,决定写下此文。不为挽留匆匆时序,只为记录这份季节馈赠的哲思、岁月酝酿的深味。愿这片秋叶所带来的触动,能如茶香桂影,穿越时间,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再度泛起温暖回响。
一道远雷碾过天际,如岁月深处的回响。窗棂微颤,风忽然起了——清冽、澄明,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秋的呼吸。几片银杏叶随风卷入窗台,边缘已镀上浓郁的金黄,叶心却仍固执地守着最后一抹青绿。它们静静躺在案头,像时光寄来的信笺,书写着夏与秋交替的密语,也映照着我们自身:那未曾褪尽的莽撞,与渐渐成形的温润,共存于同一片生命的脉络之中。
这场猝不及防的秋雨,仿佛是一道仪式性的帷幕,为季节的转场奏响了序曲。风掠过枝梢,霜一次次染深它的叶片,如同我们一路从青涩走向澄明、从张扬归于沉静的旅程。而那声遥远的雷,正是这段“如叶人生”最沉稳的注脚。
春日里,叶子还是一片清澈的翠绿,如同人正当青春,浑身都是向外奔涌的力气。而入秋之后,它们悄然转黄,不是凋败,而是蜕变——绿意未完全退场,却已融入了阳光沉淀下来的暖金。仿佛人生行至中年,犹带“鲜衣怒马”的余温,更初具“静默积淀”的厚度。
秋天,从来不是孤立的降临。它深深地嵌入夏的尾声里,从容地接替炽烈,将未尽的渴望转化为大地内敛的呼吸。风变了性情,退去了盛夏的躁动与直白,变得清泠、通透,像一句欲言又止的诗,漫过人间,万物由此转入另一种叙事:斑斓,而深邃。
儿时秋天,总与夏末牵袖相依。蝉声在老槐树上慵懒拖调,风过与落叶沙沙拌嘴——那是记忆最初的秋声。桂花如不知愁的孩子,翻墙挤窗,缠住炊烟,将巷子染成甜津津模样。邻家葡萄垂落如紫霞,在夕照里轻摇,似夏天未走的光,被秋接住藏进更深梦里。
童年在葡萄架下追逐嬉闹,笑声惊飞归窝麻雀。待秋意浓,藤挂紫珠,摘一颗入口,酸甜汁水迸开——是整个童年的味道,是记忆里不散的绿荫。
偶有早霜悄临,梧桐叶凝银辉,清晨踩过如踏碎月色——是秋清冷明亮的笔触。又似杜牧诗中跳跃韵脚;“霜叶红于二月花”。常奔跑在枫红满巷的小路,踏落叶发出清亮笑声,仰头数树上青果,如数人间星子。那时不识“解落三秋叶”深意,只觉秋似打翻调色盘,风中带甜津津滋味。
十六岁秋,站在夏秋真正的门槛上。窗台铅笔字迹被露水晕染,如时光修订少年心事。山风送野菊枯草呼吸,阳光浸透的往日,在秋澄明中如琥珀显影。忽然明白:岁月深处,藏比春更耐咀嚼的滋味——如秋实,外壳刻风霜,内里酝酿生命醇香。
知青岁月的秋,过早染上王维苍茫。“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月洒松间时,正以冻裂双手收割结霜庄稼。田埂树簌簌作响,青果转黄,似光阴打磨的青春,苦涩中积攒回甘。秋夜辗转心事,如未熟果实,在寒星下积蓄破壳力量。
风起时,满树银杏叶如蝶振翅——非凋零慌张,是成熟从容。似人至中年,不再执著向上生长,懂收放平衡。叶片离枝不慌不忙,翩然落地成金毯,每一步踏上去,都是岁月沉淀的回响。
中年秋,是车轮驶过泛雨光的柏油路。街树叶亭亭如盖,透明如金蝶,秋风过处,光斑裤脚跳跃。某天透过办公室玻璃,见曾经青涩果实早已成熟,风中绽裂——如我们奔波间隙完成沉默蜕变。那个田埂上吟“秋风起兮白云飞”的少年,终于在城市喧嚣中听懂“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的苍茫。
这变革时代。秋风送爽,有时也“八月秋高风怒号”,卷走熟悉风景,却吹来“晴空一鹤排云上”新机。欲不被飘零裹挟,须如秋树深扎根,在“自古逢秋悲寂寥”中,活出“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豁达。中年人似深秋枫叶,经霜愈艳;心如秋湖,表面平静,内蕴深流。
暮年秋,是长椅流淌鎏金时光。退休证静躺衣兜,如成熟果实圆润踏实。终于可慢下来细数岁月纹路——每道沟壑,都是风雨阳光合写日记。远来桂香与记忆炊烟交融,曾经灼人艰辛,沉淀为苏轼“最是橙黄橘绿时”。树落最后叶,枝干秋空勾勒禅意简净,如王维“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芦花如雪轻摇,恍惚分不清是秋景还是梦里故乡。年轻时盼“万事圆满”,暮年后懂“接纳遗憾”。
这自然更迭,似一生隐喻。外壳坚硬,非岁月伤痕,是光阴馈赠。唯经风霜,才能积蓄破壳力量。如青春埋下不止汗水,更是理解苦难种子;中年迷茫突围,实锻造盛接秋光容器。叶落让树更遒劲,磨砺使生命愈丰盈。
当最后叶飘落,银杏裸露出疏朗枝干。无叶遮蔽,反更显通透遒劲,每处纹路都是对抗风霜、承接烈日印记。这似人生暮年:卸下职场奔忙俗世纠缠,不再求枝繁叶茂热闹,却在删繁就简中触摸生命本真。
银杏黄、枫叶红、秋实褐,不止秋色,更是人生百味沉淀。走在自己秋天里,终于听懂刘禹锡鹤唳——不必伤怀草木摇落,而要见“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恢弘;不必怅惘两手空空,而应确认:每个认真活过的瞬间,都已在内心中结为果实。时代如四季更迭,每代人都在自己季节耕耘收获,将经验果实化文明种子,如万川归海,汇历史长河。
那些秋实,在秋阳下泛温润光泽。最深刻收获,或是将岁月酿成慈悲滋味。不再年轻,容颜随流光老去,却焕发另一种美——阅历积淀从容,胸襟豁达优雅。每根白发每道皱纹,都是时光颁发勋章,镌刻独一无二生命故事。如秋叶褪青翠方露最清晰脉络;人生洗尽铅华才见心底真淳。
脚底踏过落叶,窸窣碎响,像是秋天与大地之间的私语,又如时光掠过心间时细微而真切的回音。街灯次第亮起,霓虹流转,也悄悄点亮了心中那盏久未燃起的灯火。心怀历史之人,总在万象变迁中窥见永恒,于尘世悲欢中体察众生。他们读懂生命的不同季节,如同品悟秋的深邃与丰厚:既含“红藕香残玉簟秋”的轻愁,亦有“满载一船秋色”的豁达;既有“秋雨梧桐叶落时”的萧瑟,更不乏“战地黄花分外香”的飒朗。秋光如洗,照亮万千朴素生命的庄严;而我们,也在这光影交错之间,走向更坦荡的远方。
秋意如禅,静照人间。我们终该学会如树木一般活着:历经风雨,仍结出甜熟的果实;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付出生命全部的菁华。当最后一片叶子飘落,才发觉原来整个秋天早已入住心胸——化作“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澈悟与从容。
新雨初霁,天地如沐。洗净尘嚣,唯余一片澄明。“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水珠沿着叶梢滑落,轻敲石阶,也叩响心扉。泥土吐纳清香,天空回归湛澈。仿佛万千烦忧被一并涤荡,心也随之变得柔软而明亮。原来生活无需那么多喧嚷,只需一场雨、一刻安宁,便能与自己重逢。
当双眼学会从人间烟火中打捞永恒,当言语能为片刻光景铸下印记,生命,便展现出它最深沉的艺术。所有走过的路与发出的光,无不是要让尘世炊烟淬炼出诗意,让万丈红尘沉淀为智慧,让每一个脚印,都成为理想触及现实时,那一缕清透的回响。
这份“看见”与“表达”,宛若双翼共振,完成一场审美的循环:我们以审美的眼睛,读遍万物细微处的丰饶——草叶垂露的弯弧,夕晖漫窗的步调;再以审美的言语,将心底波澜译为可触的文本——笔墨落纸的沉静,字句散开的温度。而后,我们才将这枚被时光打磨透亮的精神之果,温柔而庄重地,回赠给世界。
岁月所馈赠的果实,此际正浸染秋光,散发历久弥香的韵味——其中有桂香浮动的童年,霜风凛冽的青春,风雨兼程的中年,与温润通透的暮年。这,便是秋的味道,人间的至味,岁月深处最沉静的回甘。
住笔之时,秋意已透纸背。愿今秋风露恬和,岁月安宁,你我皆得顺遂。谨以《秋韵》三阕,暂寄秋心:
其一
清婉如诗漫入世,金风染就岁华时。 云笺托雁传丰语,稻浪千层叠,枫燃万岭诗。
其二
天深湛海雁书驰,秋信随声到远涯。 月泻银纱笼桂影,蛩鸣细语,亭台诉旧词。
其三
自然执彩笔,绘就斑斓梦未迟。 愿君深拥三秋意,静听岁月最多情。
(完)
二〇二二年秋,书于南窗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