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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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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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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一座山峰的事给你


 

寄一座山峰的事给你

 

曾几何时,我总固执地以为,美是彼岸洒落人间的星辉,皎洁,却遥不可及。直到某个黄昏,暮色又一次漫过记忆的峰峦,我才忽然想起那一座山——那座埋藏我整个青春的山,它始终静立在岁月的彼岸,焐着那么多足以温暖一生的往事。

这些年来,我常常踟蹰于今日与昨日的渡口,在年少与苍老的罅隙间辗转难眠。我的灵魂仿佛被岁月劈成两半:一半浸透山泉的清冽,一半沾满城市的尘埃。而每当夜色四合,东香那双映着晚霞、清亮如山涧的眸子,便自星河深处静静浮现——让我此生再也走不出,那段与山共生共息的岁月。

此刻,我正倚靠在小区花坛边的长椅上,身后是渐渐沉落的夕阳。指腹无声地蹭过微凉的木纹,那触感恍如多年前抚摸山岩上湿润的苔藓。风轻轻拂来,将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捻作碎金,细细地嵌进西天叠起的云絮之中,也嵌进我悄然醒来的记忆里。

秋已深了,风褪尽了暑气,只携着半谢的月季余香,掠过耳际,凉丝丝地漫进衣领——它不像春风那般黏腻缠人,反倒更叫人贪恋。我不自觉地将身子蜷缩成更小的一团,仿佛仍似当年收工后蜷坐在山岩上歇脚那般,只为将山间习得的片刻安宁,在城市的喧嚣里多挽留一会儿。

花坛中的菊簇正暗涌着寂静的香,与天际渐散的霞色氤氲相交,恍若时光也放缓了脚步,与我一同沉入这朦胧而温柔的暮色之中。

脚边的野草已沾上点点秋黄,抬眼却撞进远处山尖的黛色轮廓——它浸在渐暗的霞光里,像被晚风晕开的墨痕。原来无需远行,就在这市声渐息的角落,也能把山影、花香与将落未落的霞光,一并拥入怀中——就像五十多年前,在茅草坡上,东香说“知青哥哥你看,夕阳把牛影子钉在云彩上啦”时那样。

夕阳熔金的一刻,我仿佛又踩上了芙蓉路旁的草径。风卷着银杏叶扑簌而来,那声响,像极了五十多年前那个黄昏。我刚撂下锄头,额间沾着泥土的湿润,山风拂过鼻尖,留下一缕微凉。茅草坡仍是旧时容颜,只是石间苔色更深了几分,深过东香家老黄牛背上的毛斑。

忽然有牛铃声叮当入耳,自远山悠悠飘来,和着叶浪沙沙,竟拼凑出一段简单却动人的山谣。我想起你总说未曾听过真正的山间黄昏,便俯身拾起一片桦树皮,借霞光写写画画:先描摹天边烧得炽烈的云,再绘出树影掠过石阶的瞬息,最后在角落添一只振翅的秋蝉——透明羽翼下,是它路过的最后一个秋天。

那时总在晨雾未散之际,就能看见东香赶着老黄牛从坡下踱来。晨雾从山涧漫起,把青石板上的牛蹄印填成白绒,牛铃“叮咚、叮咚”响,像谁把碎玉撒进松涛里。雾絮还沾在牛耳尖,就先撞进东香的眸子。她眼瞳亮得像刚融的山涧雪水,连松影落进去都软成了涟漪。

她穿一件泛白的蓝布褂子,衣襟上星星点点是泥巴与草籽,裤脚卷到膝头,小腿沾着山野的青绿。手里总攥着两枚野山楂,红得像是把霞光揉进了果实。一见我,她便扬起手蹦跳着喊:“知青哥哥!你看夕阳把牛的影子拽到云上去了!”她喊出声时,松针的香被风送过来,拂开她额前碎发,眉眼比山涧清泉还净,让人想起初春融雪汇成的溪流。

那天,我挑完半方岩石,肩膀早已磨得红肿,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已耗尽。东香见状,利落地将牛绳在腕间绕了两圈,笑着扶我爬上牛背:“放心,它稳当着呢,你快歇会儿!”我掌心触到牛背的皮毛,那上面还沾着山涧的水汽与阳光晒过的暖意。她随手递来一把刚摘的乌泡子(刺萢、山莓),指尖清甜的气息混着山雾的微凉;我抬起头,正迎上她眼瞳中映照的晚霞,那色彩比山尖的落日还要鲜活,还要亮——恍若《边城》里渡头那片使人心头一软的霞光,静静映照了岁月的温情。

   山中的暮色,从不像城市里那般潦草。雾从谷底升腾,裹住松林如同淡墨皴染;夕光从云隙漏下,为石阶镶上金边,就连磨薄的老解放胶鞋踩过,也像踩着一层光。最难忘的是雨雾天,我抱着湿柴滑倒在泥泞中,柴捆散了,手背擦破,血混着泥水往下滴。是职工排长刘正田披着蓑衣跑来,他满裤腿泥点,却笑呵呵地把滚烫的烤土豆塞进我手心:“快吃!你看那云——马上要出太阳了。”雨果真停了,夕阳破云而出,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柴堆上。我们坐在岩石上,嚼着烤土豆,焦香裹着风往心里钻。刘排长掏出卷烟纸,背面画着他梦想中的水电站:“总有一天,咱要把山涧的水牵过来,让山坳里的知青小屋能亮起电灯。”书记的儿子小李也凑过来,指着梯田那端说:“我要在这山里办学校,让孩子们都认得山外的字。”夕阳把每个人的脸都镀成暖红色,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与疼痛仿佛都被这暮色揉成了软乎乎的期盼——那时的梦想真像山涧的泉,清得见底,也韧得能绕开石头往前流。

山里也有寒夜。冬天雪埋了山路,我去场部送报表,摔下陡坡,膝盖磕在冻硬的土块上,血渗进棉裤,冻得发僵。是东香的老黄牛把我驮回来的,牛铃在雪夜里晃,一声一声,像怕我走丢似的。东香跟在牛后,棉鞋踩在雪上“咯吱”响,却总把暖手的红薯往我兜里塞。

回到队部,她父亲蒯伯用草药给我敷腿,灶膛里的松针烧得噼啪响,他说:“山里的日子苦,可夕阳每天都来,苦日子总会过去的。”我裹着带烟火气的被子,听着窗外的雪落声,第一次懂得:这山的暮色不只是光,它是能接住眼泪的温柔,是能扛住苦难的稳靠——像茶峒的渡头,再大的风雨,也有人撑着船等你。

后来,我们如飘萍四散。有人回了城,有人永远留在了山间。小李真的在山里建起了民宿,刘排长虽未建成水电站,却引涧水灌溉出一片茶园。东香嫁到了山外,坡上只留着蒯伯的坟,坟前的松树长得比当年还高,风一吹,松针落下来,像他当年揉碎了塞进灶膛的那样。

我回到城市,却始终带不走这山中的黄昏——牛铃荡过山谷的清音、烤土豆的焦香、我们坐在岩石上把梦说给夕阳听的年岁……它们都成了我心中不会褪色的画卷。

此刻风又起,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细长,仿佛要与当年叠在一起。我拾起一枚柚子树叶,想写几句话寄给远方的他们——不必多言,只说:“灶房里的烤土豆,和今天的夕阳一样暖”;“我们当年的梦,没有消失,它如山涧泉,至今仍在流淌”;“我终于懂得:大山教给我们的,不只是吃苦,更是如暮色一般,将苦涩酿成温暖,将遗憾照成光阴中的星辰。”

暮色漫过脚边,记忆中的山影在霞光中愈发朦胧,却愈发沉静。我将桦树皮轻轻别进松枝间。风摇树影,恍惚中仍有牛铃叮当——其实我想寄给你的,何止是一座山的故事?那是我们亲手种在岁月中的青春与在山里的那些黄昏,是苦中有甜,贫瘠中藏着光辉;是东香那句“夕阳把牛影子钉在云彩上”的童言,是刘排长纸上的水电站,是雪夜里牛铃的声响;是再漫长的时光也磨不去、比夕阳更温热的念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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