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夜思》
冬末的风,尚未敛尽它的余寒。春寒却裹着沉沉的夜气,仍在檐角徘徊。就连“二月春风似剪刀”所裁出的那抹新绿,也还悄悄蜷缩在枝头深处,未敢轻易探头。远处,小区高楼的窗间透出暖黄色的灯光,静静洒向沉寂的路面,恍若大地上另一种无声的星群。晃动的人影,就在这样的夜里,将未说尽的生活记忆一针一线,细细缝进脚下的土地——这大抵就是我们最真切的活法,藏在夜与待落的雨意里。
而春雨,总是趁人不备,悄然而至。它先是零星几点,轻叩窗扉,带来一丝微凉;继而渐密,终成淅沥不断的珠网,把天地都笼入一片湿润的朦胧里。风,仍挟着去冬的余寒,在低檐处流转徘徊,却被绵绵雨丝无声接住、揉软。空气中,隐约浮荡着草木初醒的清香。而我,睡意阑珊,身体沉入被褥之间,思绪却早已被雨牵引,飘向窗外的深邃之中。
雨声敲在窗上,滴答,滴答,如时光的轻叩,又似历史的低语。恍惚间,想起上一代那些知青——他们将最炽热的年华,埋进了荒原与野土,以脚步丈量苦难与希望的距离,把未言的梦想与不肯凋零的信念,都种进沉默的土地之中。那些苦涩与微甜、未竟的渴望与坚持,最终长成了大地的年轮,一圈圈裹着岁月,沉在雨能淋到的记忆里。
历史从不是笔直的线,它由无数错落的脚印缀成,路途总是蜿蜒。是否有一条路能从始至终,往往只成了后人叙述中的传奇。若不追问,答案便永远沉默于岁月的另一面。
那时的风更刺骨,霜更沉重。但他们攥紧锄头,也攥紧了每一个日子。如今,往事已如旧照泛黄,如炉边絮语,却又似这春雨一般,无声浸润着一代又一代的记忆。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迹,不正是生命最真实的刻度么?被雨一淋,倒更清晰了。
披衣起身时,案头的灯晕裹着雨汽,纸笔犹存余温。雨影映在稿纸上,连墨汁都沾了几分湿意。雨丝缠在窗棂上,把夜色滤得更静,心也跟着素净澄明下来。
这样的夜,最适合与文字相偎。写诗填词从不是为了给谁看,不过是关起门来,将零散的思绪和偶得的感悟,以及暖在心头的体谅,借笔墨安放,自成一座江湖。
年少时见惯不公,落笔总带锋芒,企图以文字抗争。后来历经人海浮沉、世情转凉,才懂得个体的渺小,与命运的不可抗。而今千般世相横陈于前,倒没了想说的怨、想叹的气,只剩一份沉默的温柔,裹着雨的静。
文字最有情味的地方,便是知晓你的心意,懂得你的苦楚,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以起笔落墨的方式记录下你的所见所闻,在你被烦心之事纠缠得无处可逃的时候,带你躲进一方天地,以安安静静的方式陪你疗伤,在你以为快要忘记一切的时候,又一次一次将你写过的字和因此而起的念送到你的面前,像雨提醒你春来了。
行走于人世愈久,愈明白:纷扰本是常态,犹如雨落霜降,太多事非人力所能左右。如今再度执笔,早已褪去当年锐气,只愿将心事如雨打荷叶般,轻轻安放:或许是晨光中的一滴露,夕照里的一羽归鸟,又或是岁月中那些不曾明言的温柔与体谅。
雨还在檐下淅沥,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清晰觉察到:那个曾被千万人咒骂、痛悔,而后又被刻意缅怀的时代,正从我的生命里悄然退场。它不是彻底消失,倒像旧布上的褶皱,被岁月的手蘸着春雨,慢慢熨得平展。于是我站在人生的桥中间,桥面还沾着雨的湿意——桥的这头是流走的过往,带着旧时光的温凉;桥的那头是奔涌而来的未来,藏着未识的日子、未遇的人、未写的字。两头的风在桥面相撞,吹得心里既空茫,又透着几分踏实。
雨丝仍在檐角织着细网,就在这一刻,我忽然看得清了——那个原以为阳光会照亮每一个努力的日子,可多少年前,我曾用散文为别人描摹过知青山村的家园。当我在陌生城市的黄昏里,望着远处像被雨雾裹着的村庄,提笔开始书写时,那个浸在草木与尘土里的家乡,那个流转在白天与黑夜中的家乡,竟被我从大地尘埃里轻轻拾起来,挂在了沾着雨珠的云朵上——雨没停,家乡也没远,就悬在字里行间的雨意里。
雨丝还在窗玻璃上爬,忽然想起巴尔扎克的话:“过分的善良,终究会摧毁它本身。”这话混着雨敲窗棂的声响听来,竟比往日多了几分通透。从前总以为,只要掏心掏肺地付出,就能换来同等的真心,可后来才明白,人与人最适宜的距离,或许正如春雨润草木:不疾不徐地渗进根须,却不淹了新芽;温柔裹着枝叶,却不灼了嫩蕊——无声滋润,从不过界。往后岁月还长,不愿再漫无目的地枉付热情,唯愿言行有度:对人对事多存一份清醒,给彼此留几分余地,让善良里始终藏着几分不卑不亢的底气,就像雨藏着润而不涝的分寸。
窗外的雨仍未停,淅沥如私语,似吟似唱。笔锋在纸间游走,平仄中藏着往日时光,词句里叠着新的盼望。我愿等时光从容走过,看春雨润泽后草木新生,见秋霜点染时红叶满阶;也等待生命中那些不期而遇的温存——或许是一缕晨光,一阵晚风,又或者一个人,正涉雨而来,将未言尽的话语,融入此后平凡的朝暮里。融进雨还没停歇的春夜里。
雨丝依旧飘洒,思绪也随之轻轻荡漾。原来这春夜之雨,不止苏醒了大地,也浇透了人心——那些藏于时光深处的往事,那些散落在岁月隙缝里的顿悟,皆在雨声中,渐渐清明。
(完)
二零二〇年四月,写于河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