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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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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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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起一夜秋凉--满襟怀

清秋宛若一位如约而至的故人,在不经意间悄然步入人间,像一场被时光酝酿已久的梦。季节以沉默为笔,铺开一卷澹泊而深邃的序章。寒意如墨迹在肌肤上缓缓晕开,知了朝着它们信仰的终点飞行,身后早留下余音低徊,恰似生命的浅吟。

梧桐疏影里,秋雨斜织,每一片叶子都承载着孤清的诗意。一场秋雨,终是洗净了夏末残余的喧嚣。萧瑟风中,雨丝如线,滚过彩砖小径,溅起一片空濛的微凉,恍若云气与大地在此相拥。那湿润的路面,像是被谁铺开了一封浸透月色的信,字字沁着清辉,行行透着沁人的柔软——那是秋的语言,静默而深情。

我撑伞缓步,穿行于雨雾织就的帘幕之间。凉意自髮梢滑落,仿佛时光的指尖抚过肩头,轻轻拭去一季的浮躁与尘嚣。这一刻,与秋的相遇,不再是匆匆一瞥的偶然,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归来。它把山河的呼吸叠入我的脉搏,让我在万象变迁之中,触到一种凄美的愉悦与深彻的醒觉:

秋不言语,却让万物都成了它的注解;雨不停歇,却让每一步都踏进澄明的禅意。原来季节的流转,从不曾带走什么,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让我们与自己的灵魂——温柔地重逢。

晨起推窗时,凉意比檐下的雀鸣先一步漫入,清瘦如陶渊明东篱下未凋的菊影,连拂过眉睫的风,都带着菊瓣似的薄凉。眼帘瞟向窗外,小区的林荫曲径被夜雨洗得愈发深邃,深得足以安放所有漂泊的魂灵;或许是归人肩头的风尘,或许是旧事里的轻愁,使我听见不仅仅只有秋风?分明是时间裹着雨意淌过心底时,留下低徊的余响,像谁在耳边轻念着未写完的秋词。

夜雨初收,檐角水珠欲坠还悬,在青瓦上映出淡蓝天光,恍若谁将碎月缀在瓦当边际。忽有一滴坠落,叩在苔痕斑驳的石墙上,“嗒”的一声清响,竟似王维“清泉石上流”的泠泠余韵,自千年前悠悠荡来。这何止是水声?分明是光阴贴着雨痕说的耳语,是秋天递来的一页素笺;连阶前苔色都被沁得发亮,像是替人间应下了与清秋的幽约。

在四季轮回的交响中,秋,是最贴近人心的一章。它让稻穗谦卑地垂首,献出大地的丰饶;它容枫叶炽烈地燃烧,点亮山峦的苍茫。它不回避凋零,却在沉寂降临之前,为万物铺展一场盛大而从容的告别。

我们所寻觅的,或许正是这样一种与生命和解的清醒:于丰盈处听见时间流深的回响,于绚烂时看懂寂静蕴藏的无言。秋未曾言语,却让山河代它诉说;我们不曾追问,却在清朗的凉意中,触到了圆满与放下的真意。

站在秋的光影之间,我尤其贪恋傍晚时分的微风与落日。它们不声不响,却仿佛携着整个季节的体温与秘语,轻轻落上肩头——那是秋的慈悲,也是光阴的叮咛。

信步庭院,廊桥边银杏已染半树金黄。风过时,叶片翩跹如蝶,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最终安然栖于大地,覆盖了整个小区的花坛。风一来,便簌簌低语,宛若有人藏身树后,细说秋的消息。这飘零的姿态,竟有几分杜牧“银烛秋光冷画屏”的意境。最妙是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随风轻轻晃动,像极了时光的脉搏。偶有一叶辞枝,乘风回旋,缓缓落于积尘的彩砖路上,宛如一枚精致的邮戳,轻轻印下“秋已抵达”的注脚。

这样的天气,最宜与旧时光相认。我将杂物间搁置的那柄老竹藤椅搬至凉台上,任阳光温柔覆盖。这把藤椅随我家迁转移十余年,扶手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如玉,坐上去时,它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恍若父亲昔日唤我乳名时的语调。阳光暖融融的,裹着花架阶上紫菊的淡香,让人不觉眯起眼。恍惚间,似又见父亲坐在不远处,手摇蒲扇,哼着不成调的戏文,风拂动他花白的须发。我总爱趴在他膝头,听他讲田埂上的风、秋夜的虫鸣、沉甸甸的稻穗,讲祖父持家的勤俭、讲年少时负笈省城求学、年轻时爱国投身抗战的往事;讲60年代秋夜里湘江边散步,看月光洒在江面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那些故事如今想来,竟像苏轼词中“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注脚。这些往事如烟的回想,却在心底留下永恒的印记,却比秋阳更暖。

午后小憩醒来,藤椅上的阳光渐斜,野菊的香气淡了些,三角梅仍开得满眼鲜艳。风里却飘来一缕更沉的香——是新稻的清香,从城郊的方向漫过来。这香气不疾不徐,却让人的心倏然静了,仿佛被一只温热的手牵引着,一步步走向城郊的田埂。

稻田金黄如毯,农人正在收割。镰刀起落间,稻穗谦卑地垂首,应声而倒,仿佛完成一场庄严的交付。这景象让人想起《诗经》里“十月获稻,为此春酒”的记载——原来这秋收的韵律,千百年来从未走样。

一位老农笑着捧来一把新米,掌心莹白的米粒仿佛攒着整个夏天的阳光与雨水。这景象倏地让人想起范成大笔下“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的热闹。那不仅是诗歌,更是土地上一代代人真实的生命节拍。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不仅是土地的智慧,也是生命最圆融的法则:在耕耘中积蓄,在丰盈时感念,于收获后回望。新米的暖香从掌心传来,仿佛在说:圆满,从来不是最终的结局,而是历经耕耘与沉淀后的坦然。

而今田埂早已隐于高楼之间,唯有这风中的稻香,仍能牵出一缕旧日情愫。让我想起父亲说过的“田地里的秋,最实在”。

日渐西斜,云层渐厚,天色温柔地暗下来。厨房飘来炊烟的气息。母亲在灶前忙碌,砂锅里炖着山药排骨,咕嘟声里满是暖意。我坐在窗边剥着新采的菱角,忽见窗外桂影婆娑,暗香浮动。这般光景,恰似白居易笔下“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的闲适。秋日的烟火气最是抚慰人心——它不张扬,却能让漂泊的灵魂找到归处。

夜深风凉,掩窗时瞥见天边一弯新月,清辉澹澹,洒在凉台那把老藤椅上。想起父亲曾说,秋月最是明净,能照见心底深藏之事。我此刻仰首静望,心中并无波澜,只觉一片安稳——如掌心温热的秋枣,如母亲絮絮的叮咛,如记忆里父亲不疾不徐的蒲扇声,如这满院秋声与旧日光阴悄然重合。

拾起这一夜秋凉,拾起的何止是节气更迭?更是对生命的领悟。就像杜甫在《秋兴八首》中展现的,秋既可以是“玉露凋伤枫树林”的苍凉,也可以是“香稻啄余鹦鹉粒”的丰盈。人生至秋,岁月的锋刃何其迅疾,转眼间,父母已背影佝偻、鬓染霜白。秋风裹着萧飒而来,我手抚胸口,泪落无声。那些曾被年少轻狂挥霍的光阴,直至人生向晚,方觉出几分珍贵;或许真要待到暮色沉沉之时,倦怠的灵魂才能真正安放。

这一夜秋凉,拾起的不仅是天气的清爽,更是心境的澄明。它让我在平凡日月中,依然能触摸到诗意的温度——是檐角水珠的清响,是银杏叶的翩跹,是父亲膝头的故事,是母亲砂锅里的暖意。

原来秋的深处,藏着一把开启智慧的钥匙。当我们学会像秋一样包容——包容凋零,也包容收获;包容离别,也包容重逢;包容衰老,也包容新生——便能在这纷扰尘世中,修得一颗澄明自在的心。且让我们慢下来,细品这秋的滋味:在晨露里看见永恒,在落叶中读懂轮回,在月光下照见本心。如此,方不负这大好秋光,不负这匆匆流年。

(完)

壬寅年仲秋 修订于城南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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