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将秋天与落叶一同敛入思绪,任其缱绻,与盛夏作别。唯有秋风仍栖息在衣角,不时送来一缕欲说还休的温存。
当晨昏线如薄纱般缓缓推过经线,太阳高度角坠入十二度的温柔边界——这本是天文学笔下最应被凝视的黄昏时分。可我却在钢筋水泥的迷宫中,在不知不觉中,弄丢了这天地合酿的光景,遗落了它裹着微风、沁着暖意,能将时间也浸泡得柔软如绵的模样。
我们确实遗落了黄昏。并非地球转动得匆忙,而是人间的喧嚣碎尽了黄昏的宁静:湘北边陲的茶园尚未在暮色中垂稳,城市的霓虹已抢先在写字楼的玻璃上铺开;工作的报表、婚育的日程、生存的账单裹挟着我们,改革开放的浪潮推着时代疾行,连影子都被拽得踉踉跄跄。玻璃幕墙将霞光切割成冷调的几何图案,地铁屏幕的蓝光比暮色更早漫入眼帘,办公室的荧光灯不由分说地亮起,把最后一抹橘红推出门外。我们成了被程序驱动的旅人,在数据的河流中奔跑,却忘了黄昏本是自然预留的留白——它理应让风减速,让心归静,让我们俯身拾起那些洒落一地、细碎如金的美好。它让匆忙的世界有了喘息的缝隙,让疲惫的灵魂有处安放。
还记得从前的黄昏,从不曾被如此潦草对待。那是一首慢词。是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低徊婉转,是马致远“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苍茫辽阔,更是陶渊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恬淡自足。那时的黄昏,是巷口槐树筛落的阳光,碎金一般在青石板上跳起慢华尔兹;是外婆坐在藤椅上,一针一线把光阴缝进布帛里的静谧;是母亲倚门唤儿,炊烟袅袅升起的暖意;是孩童追逐自己越来越长的影子,直至暮色四合仍不舍归去的天真,仿佛能把夕阳拽进家门。
那时的我们总是不慌不忙,仿佛黄昏有用不完的时光,足够将零碎的日子酿成甜——聆听飞鸟的羽翼划破暮色,静观流云渐成胭脂,或只是倚坐门畔,数着夕阳一寸寸沉入远山的臂弯,看山影渐浓,如墨在宣纸上晕开。
如今我们却在效率至上的世界里,将黄昏定义为“下班时间”“交通高峰”“饭前间隙”。我们失去了与光影对话的能力,失去了在暮色中发呆的权利,失去了与万物共悲喜的敏感。那些在暮色中浮动的光斑,成了行车记录仪里模糊的残影;就连晚霞的绚烂抵不过手机弹窗的消息。古诗里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而我们甚至不再抬头看天,颈间的弧度被屏幕牵引,目光所及,只有方寸间的数字与图像
偶尔穿行老城,仍会与旧时的黄昏蓦然重逢。斑驳的砖墙承接落日余晖,每道砖缝都渗着暖意,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里藏着的故事;糖炒栗子的锅气与暮色缠绕上升,甜香混着晚风扑过来,暖得叫人眼眶发酸。那一刻方才明白:不是黄昏走得太快,而是我们奔得太急。急到将“愿陪光斑跳完一支舞”的耐心、将“愿听风讲述絮语”的从容,都遗落在身后的尘埃里。我们总以为自己追逐的是“更好的生活”,却在奔跑中,丢掉了与万物共呼吸的诗意——丢掉了黄昏中那一处可供心灵靠岸的安宁。
但黄昏从不因人的忽略而失其美。它依然每一天准时抵达,如约而至,像一位守诺的故人。它依然会把云染成绯红,给建筑物镀上金边,让河流泛起粼粼的光斑。它依然会在老城的巷弄间徘徊,会在乡野的稻浪上流淌,会在山顶的松针间闪烁,将绿意与暖意揉成一团。它依然是我们与古老诗意之间,最后一道柔软的联结,是文明疾驰中,自然为我们保留的一扇窗。
有时候我觉得,黄昏是一种慈悲的提醒。它告诉我们:一切匆忙终将沉淀,所有得失不过光影。它教会我们欣赏消逝中的美,接纳生命必然的斜阳,如同懂得月有阴晴圆缺。它在昼夜之交为我们搭起一座沉思的桥,让我们得以回望来路,使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在暮色中渐次清晰;亦不忘远方有星,在黑暗将至时,为前行的脚步点亮微光。
黄昏从来不只是光线的过渡,它是天地为人写就的哲学诗。天文学家说,黄昏是昼夜交替的缓冲,是地球予生命的温柔;而在人心深处,黄昏却是生活的休止符,是“生命重在感受而非追逐”的低语提醒。它告诉我们:真正的丰盈不在拥有多少,而在能否读懂眼前的光影;快节奏或许无可回避,但我们仍可选择——选择一个傍晚,停步静观夕阳沉入楼宇的缝隙,看光影在墙面上写满无声的诗;聆听晚风与落叶合奏,让旋律抚平心湖的褶皱;将填满琐事的心,重新交还给暮色,让它在温柔中慢慢舒展。
我们谈论丢失的黄昏,其实是在谈论我们丢失的一种心境,一种敢于浪费时光于无用之美的勇气,如同古人在窗前静候一朵花的绽放;一种愿意与万物共沉浮的温柔,如同农人在田埂上目送归鸟。正如陶渊明所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真正的看见,从不发生在匆忙的追逐中,而只绽放于心神的澄明处,如同静水才能映照出完整的天空。
或许,我们并未真正失去黄昏。它只是隐入了现代生活的缝隙间,等待我们以一刹那的恍神、一次蓦然回首、一场有意为之的停顿,重新与之相遇。你若愿在晚风中驻足片刻,便会发现:黄昏一直都在,如一首始终在低吟的诗;它仍在巷口转角,在小区围墙的西边,在窗棂之间,在老槐树的叶隙里静默等待,等待我们重新俯身,将其轻轻拾起,纳入心怀。
原来我们需要找回的,从来不是黄昏,而是那个愿意被黄昏打动的自己。
(完)
2025年9月14于书斋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