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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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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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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岁月深处的暖光与长烟

立于家厨一隅,只见液化气灶悄然吐露幽蓝的火舌,匀密地舐着黝黑的锅底,发出急促而高效的咝咝声响。双灶齐燃,火势随心而调,熄灭自控,一切都精准得像被时光精密校准。一袋烟的功夫,数道佳肴便已飘香上桌,暖意随之漾开,熨帖着全家人的胃与心房。在这精准高效的现代厨房里,我总在蓝火稳定燃烧时恍神:指尖触到灶台的微凉,思绪却像被风牵起的游丝,倏忽飘向那个柴烟袅袅、人火相亲的年月。

柴烟在乡野灶台间缭绕,灶膛中,松枝噼啪迸裂,火星四溅如星;铁锅底下,火光跃动忽明忽暗,炊烟混着粗陶锅沿积着深褐的油渍,炖菜的厚香与柴烟的焦气缠绕上升,在土墙厨房内氤氲不散。那是一种嵌入生命底层的粗糙与温暖。它需要等待,需要守候,需要人的参与;也正因此,它烙印下一段段与火共舞、与人相依的记忆。

而我关于柴火的一切怀念,也正是从这一簇现代的火焰开始——它不只点燃了锅下的食物,也引燃了通往岁月深处的暖光与长烟。

神思溯流而上,循着千年不绝的缕缕炊烟,轻轻泊向文明初醒的拂晓: 燧人氏俯身钻木,一星火花溅落枯茸,犹如破晓初光,毅然撕裂亘古长夜。那簇火焰,并非后世灶膛中熊熊燃烧的旺火,它微弱,却带着决绝的光亮,宛如暗夜里睁开的第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却又执着地舔舐枯枝,终于燃成一朵跳动的火苗。

这束初火,照亮了华夏五千年的农耕记忆。从钻木取火到垒灶燃薪,它不仅仅是将生食化为熟物的工具,更是祖先叩开鸿蒙的钥匙——自此,人间有了灶,有了不绝的炊烟,有了《诗经》中“释之叟叟,烝之浮浮”的炊事之声。它不仅是熟食与温暖的起源,更是整个华夏炊烟文明的图腾;是陶罐与铁釜之间,承载千年不绝传承的永恒密码,也是一个民族扎根土地、守望晨昏的缱绻深情。

柴火做饭的时代或许正渐行渐远,但那灶台前跃动的暖光、锅中蒸腾的朴香,却始终烙印在我们的血脉记忆里,沉淀为一种不可替代的、带有烟火气的漫长乡愁。

1972年仲夏,我刚初中放假,便第一次独自踏上通往华华容县的土路,去看望插队落户的二姐。堤坡尽头,一间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苍茫暮色中,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墙体斑驳,露出里面的草梗与泥土,屋顶稻草在晚风中瑟瑟作响。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那口厚重的铁锅架在简陋的土灶上,灶身被长年烟火熏得黝黑发亮,连灶台上那只陶罐,也蒙着一层薄薄的柴灰。那一瞬间,杜甫“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的诗句蓦然浮上心头——这陋屋寒灶,不正是千百年来贫瘠生活的真实注脚?

姐姐正蹲在灶口,熟练地将一把稻草拧成麻花状,塞进灶膛。火焰一跃一窜,映着她的侧脸,明明灭灭。那一刻,她与汉画像石中那些庖厨女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千百年来,中国女性就是这样,在烟火缭绕间,以最有限的资源延续着生活的火种。

出门一瞥,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就地取材”。河堤旁、护坡上,那些散落的枯草残枝,都被当地人用竹耙一丝丝搂聚起来,再以弓形的摇把反复绞紧,扎成一捆捆结实厚重的柴把。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杂物,却是生火做饭、熬煮猪食的宝贵燃料。湖区少山,林木难得,每一根可烧之物都来之不易,它们不仅温暖了锅灶,更凝结着人们适应环境、顽强生存的深沉智慧。

“稻草木柴烧饭香,须知物力来处难。”姐姐低声念着祖母的谚语,手里的绞柴器仍转得不停。我看见她的手指被稻草边缘划开一道道细血痕,旧伤未愈,新伤又添。那些痕迹不像诗,更像白居易笔下“卖炭翁”的手——苦难从不浪漫,它只沉默地刻进人的肌肤与命运。

那晚吃的是红薯饭。灶膛里的余火偶尔噼啪一爆,溅出几点星火,映亮姐姐年轻却已染风霜的脸。她把最大的一块红薯夹进我碗里,自己低头啃着焦黑的锅巴——红薯是甜的,锅巴是脆的,咽下去,却品得出时代的粗粝。后来我才懂,那么多城里来的知青,正是在这一灶一火间,第一次读懂“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不是课本里的句子,是弯腰搂柴时后背的汗,是灶前烤得发烫的土坯,是每一口饭里都掺着的辛苦。

两年后,命运的车轮也将我卷入了湘北边陲的一处知青农场。在这片苍茫山野中,虽不必亲手煮饭,却要为食堂的灶火砍柴。每日天未亮透,我就用葛藤束紧裤腰,别上镰刀,踩着露水和无径的草丛走进深林。此刻,胃里像住进了一只空虚的野兽,正在焦躁地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而镰刀砍在柴梗上,铿然有声,那声响清冽而孤寂,仿佛不只是回荡在山谷之间,而是穿越了千年,竟和想象中先祖樵采的节律暗合。

《淮南子》曰:“晨兴夜寐,劳作不休。”我们这一代人,正是在“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口号中,重新俯身,接过最古老的生存课业。山深处没有英雄叙事,只有一刀一劈之下的实在,只有柴捆越垒越高时,才能换回食堂一灶温暖、一餐热饭。

最难忘的是那个隆冬之夜。雨水浸透的柴禾难以点燃,灶口迟迟不肯吐露火舌,只有浓烟一股股外涌,呛得人睁不开眼。我和知青炊事员唐胜平轮流俯身,鼓着腮帮拼命吹火,却总被反扑的烟雾逼得泪流满面、咳嗽不止。就在那样的狼狈与焦灼之中,我忽然懂了祖母说的“火要顺,人要和,湿柴怕猛火”——急着催火,反而烧不旺,就像日子,得慢慢熬才出滋味,更体会到“灶下炊烟断,锅中米粒空”背后那份最原始的惶然——它不只是古诗中的意象,更是千千万万普通人曾经日日面对的生活真相。也正是在那一夜,我清晰地触摸到了改革开放前夜,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改变命运那种真切而强烈的渴望。潮湿的柴火、弥漫的浓烟,让我第一次真正读懂:柴火,远非燃料二字可简单概括;它是草木用余温承接天地的馈赠,是人与自然的契约,是用汗水换温暖的朴素哲学。

“柴火”二字,看似朴素如土,却深藏人间至味。它不仅是炊烟之源,更是一部无声的文明史诗,一场人与自然的古老对话。

“木”,源自大地,是山野的呼吸、岁月的年轮;“火”,则象征着人类的觉醒,是光明的开端、温暖的起源。自燧人氏钻木取火那一刻起,“木”与“火”便彼此成全,共同写下了华夏文明的序章。柴火,因此成为最古老的能源,也是最深情的延续——它让凋落的树木以另一种方式重返人间,以温热延续生命的价值。

柴火,从来都是生活的底稿。在漫长的农耕岁月中,一家之暖、一餐之食,皆系于此。男人上山砍樵,妇人灶下添火,孩童围炉取暖。柴堆的高低,标记着一个家庭的勤劳与担当;火光的强弱,牵系着一日的温饱与四季的平安。它不像煤与气那样利落干净,却需要人付出实实在在的汗水、耐心与期盼。也正是这一份“不易”,让人更懂得温暖的来处、生活的本义。

它亦是一部无字史籍。炊烟起处,即有聚落人烟;柴烬冷时,常喻迁徙荒芜。我们从中看见先民依自然、超自然的历程,看见一个民族于烟火中延续千载的血脉。即便后来煤气与电力取代其实用地位,柴火也并未退出历史——它沉淀为乡土的回响、文化的符号,在农家灶头、在节庆炊烟里,继续散发难以复制的淳厚气息。

柴火更是一种情感的栖居。那噼啪作响的火光,照亮过无数长夜;那烟熏火燎的气味,深植于游子的记忆。它不只是一段往事,更是一种心绪:是母亲灶前的背影,是冬日里烫手的烤红薯,是远方如豆的灯火,始终为漂泊者亮在归途。

返城后,我们进入煤炉时代。虽免砍柴之劳,却仍须忍受煤烟与硫磺气味。每块蜂窝煤都需精打细算,码放时生怕浪费一屑煤末。彼时谁家炉熄,向邻舍借一块燃煤是常事。社会学家费孝通曾言:“灶台是观察中国家庭的最佳窗口。”诚然,从煤炉到液化气,正是中国经济腾飞的微观映照。家里初次用上液化气灶时,母亲围着锃亮灶具辗转,既喜其便捷,又不禁叹:“这火候,还得重新学。”

如今,液化气灶带来极致便捷,但我们似乎也在遗失什么。以前守着灶火等饭熟,看火星跳、听柴声脆,那等待里藏着盼;现在按下开关就等出锅,便捷里却丢了那份慢下来的滋味。

美食家蔡澜曾说:“火候二字,关键在火。”柴火慢熬的绿豆粥,拥有现代厨具无法复制的温度。那种需要守候的烹煮过程,恰如《菜根谭》所言:“烹煮之苦,亦有至乐。”在这追求效率的时代,我们收获便利,却丢失等待的美好;获得精准,却淡忘手艺的温度。

从稻草、枯枝到蜂窝煤、液化气,灶火映着的不只是饮食之变,是一个民族的现代化历程。考古学家发现,早在仰韶文化时期,华夏先民就已学会垒灶炊食。而今,千年炊烟即将散入历史,但那份藏在柴火饭里的温情记忆,将永远炊燃在我们民族的精神灶台之上。每一次生火做饭,都是与祖先的对话;每一缕升起的炊烟,都是文明的延续。

此刻我看着液化气灶的蓝火,忽然明白:柴火从不“过去式”。它燃烧在燧人氏的钻木里,燃烧在知青的镰刀下,燃烧在母亲煨水的煤炉旁,也燃烧在每个中国人对“家”与“根”的念想里。它是人间烟火的起点,是文明进程中温暖而苍茫的注脚——从远古第一缕炊烟,到如今厨房的蓝焰,变的是燃料,不变的是灶火里的温度:那是生存的温度,是情感的温度,是一个民族从贫瘠走向丰饶,始终未丢的初心温度。

(完)

2025年9月8日于家中灶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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