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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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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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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絮塘故居的旧事》

人至中年,总有些细碎的乡愁在心底萦绕不去。它们像老相册里泛黄的照片,虽已褪色,轮廓却在记忆的暗房里愈发清晰。宿舍前门那口老井,井沿被井绳磨出深深的凹痕,倔强地守着四季轮回;后院坡下的巷子屋顶上炊烟袅袅,每日变换着方向,将时光熏染成深浅不一的黄;复兴街路边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像只执拗的鹰,虽失了乡音,却成了那个年代独特的风景。传染病医院的夯土围墙上,碎玻璃片在阳光下闪烁如泪;胜华化工厂锅炉烧出的炉渣堆成小山,立夏后蟋蟀的鸣叫从渣堆深处传来,在茶烟氤氲间,在记忆的河床上,一圈圈荡漾开去。

我童年居住的商业厅水絮塘干部家属楼,由四幢红砖青瓦木质结构房围合而成。在“商品房”尚属陌生词汇的年代,这片院落俨然是城郊一处颇具规模,且稍有等级的栖居地。每日放学时分,院子里便沸腾起来。女孩们三五成群跳房子,羊角辫在夕阳下欢快地跃动;男孩们则趴在地上弹玻璃珠、挑冰棒棍,或是拍打彩色的“洋菩萨”画片——轻轻一拍,若画片翻面,便算赢了一张。那些用废烟盒、旧画片裁制的小玩意儿,虽不值钱,却承载着孩子们最纯粹的快乐。赢家在乎的不是战利品,而是那份独占鳌头的荣耀,和伙伴们羡慕的眼神。在父母下班前的两个钟头里,我们总是玩得满脸通红,汗湿衣背,仿佛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挥霍在这珍贵的自由时光里。

如今,那宿舍楼早已在时光的长河中隐去踪迹;眼看着一条条熟悉的巷弄,也将步上同样的归途。墙皮斑驳的老屋、覆满岁月包浆的黑瓦、四季轻吟的双环木门、被风雨磨得温润的石板路、蜿蜒曲折的窄径、起伏不平的坡洼……这一切,都将在某个清晨,如朝露般消散。故居,正在以不可逆转的速度,从现实中退场,退守到记忆的城池里。

老宿舍与毗邻的巷陌,终究敌不过推土机的轰鸣。我独坐藤椅,任秋日的斜阳懒懒地铺满膝头,试图将那些飘散在风中的旧影,一一拾掇成文字。所逝去的,何止是砖瓦与街巷,更是我生命里最初的根系,最原始的年轮。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唯有在梦里,在记忆的深处,我才能重返那个盘根错节的邻里天地。那里的人们非亲非故,却胜似血亲。死生相依、冷暖与共的情谊,构筑了我对“人间”最初的想象。从一号到八号,从前栋至后栋,中央井架旁,南元宫,识字岭,子弹库,人民路东顿渡焖桥……这些熟稔的名字,如同我们的乳名,被邻里日日唤着、喊着,像含在口中的麦芽糖,甜得真切,香得踏实。令人贪恋的,是那份再也回不去的亲密无间。

站在故地的这一刻,我忽然明白,那一直萦绕于心的,其实不是声音本身,而是我整个童年的内心世界,在岁月深处低回的倒影。它从老墙的缝隙里渗出,带着潮润的凉意;从井沿的青苔上浮起,沾着水汽的清冽;它自池塘的波光、菜土的呼吸、骑在夯土围墙的风声中悄然涌来,最终在宿舍区中央那口老井的上空交织、盘旋,如一层温暖的薄雾,将我轻轻包裹。

当我闭上眼,耳朵便不再是听见,而是通向过往的感知。我感知到那些曾被日常掩盖的细语——它们走着我们走过的路,沿着巷口那条青石板小径,像血脉一般在土地的深处延伸。这声音是跳动的脉搏,是自由的呼吸,是奔涌的渴望,是抒情的诗,是野性的河——它带着故乡的泥土与星光,在我身体的河道里,昼夜不息。

风的低语教我何为温柔与消逝,树叶的簌响诉说成长与别离,井架木柱的晃动是时光的节奏,夏夜的虫鸣是生命的密语。这些声音千奇百怪,却又彼此呼应,在诉说生长的秘密时,也低语消亡的必然。原来,我内心看待世界的方式,那最早关于美、时间与生命的哲学,并非来自书本,而是来自这一片声音的浸润。

晨雾总是不肯爽快地散去,像从外婆旧棉被里扯出的棉絮,软塌塌地贴在夯土墙头。我将掌心贴上墙面,粗粝的土粒便簌簌落下——那是数十年风雨与我们这些小爪子共同啃噬的痕迹。墙里藏着无数秘密:抠墙土捏的泥人,用小刀刻的名字,还有蛐蛐在墙缝里“瞿瞿”吟唱,仿佛在诉说着时光的坚韧与脆弱。

池塘总是醒得比我们早。水面浮着薄薄的淡蓝,似是天空不慎遗落的一角。浮萍不是零碎的绿,倒像是初萌的柳丝被风剪碎,轻轻撒在水面上。早起的青蛙“咕呱”一声,慢悠悠沉入水底,涟漪一圈圈荡开,触到垂柳又折返,像极了人生中那些微妙的因果循环。我们爱蹲在柳荫下,悄悄将搪瓷杯探入水中。那些小黑豆似的蝌蚪机灵得很,杯沿刚触及水面,就摆着黑尾巴钻入浮萍底下。建强总是最心急的那个,趴在地上,草叶上的露水冰得他下巴一激灵,“哎呀”声中,手里的玻璃球“叮当”滚进水洼,惹得我们笑作一团。如今想来,那清脆的“叮当”声,敲响的何尝不是我们一去不返的童真。

菜地紧挨池塘,是巷口邻居们的命根子,也为我们上了最初的生命课。王奶奶的黄瓜架绿得晃眼,顶着小黄花的瓜条垂下来,勾得人心里痒痒。李叔叔的番茄青里透红,在枝叶间躲猫猫。我们趁大人不注意,踮脚揪个青番茄,咬一口涩得直眯眼,却还偷偷把籽吐在土埂边,盼着来年能长出小苗。傍晚时分最是热闹,铁桶哐当哐当撞着石板路,清水哗啦啦浇在菜根上,泥土的腥气和黄瓜花的甜香混在一起,飘到三楼时还能闻见。

四栋红砖楼伫立在菜地旁,墙面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散发着那个时代特有的体温。放学铃一响,楼道就像炸开的豆荚。我家住三栋三楼,总能听见同伴在楼下吹口哨。那时的口哨声,是童年特有的密语,既能引起同伴注意,又不会惊动大人。张抹飞的口哨声,分明是在喊:“四毛,下来玩!”我从抽屉里摸出两颗玻璃弹珠,揣进裤兜就往楼下冲,弹珠在兜里“叮当”作响,木楼梯吱呀吱呀地唱和着。

浏城桥下的商业街,烟火气最是撩人。清早,张师傅的油条摊子“滋啦”作响,金黄色的面团在油锅里打着滚儿。桥洞窜出的火车带起一股浓烟,桥边小店里糯米粉团正圆,我攥着两毛钱挤在人群里,看油星子溅在他的蓝布围裙上,开出朵朵油花。收废品的老爷子拖着长调:“收废旧报纸、旧棉絮、破布,鸡毛、鸭毛、鹅毛,废玻璃咯——”惊得巷尾的老母鸡“咯咯”叫着躲进鸡窝。这些声音交织成的,是一幅完整的人间画卷。

去年秋天再回去,夯土墙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铁栏杆。池塘杳无踪迹,巷口的老柳树倒是粗了几圈,垂下的枝条扫着水泥地,再触不到水面。菜地变成了停车场,只有墙角还倔强地长着几棵野苋菜,像在固执地证明着什么。宿舍原地立起了簇新的商品房,阳台封得严严实实,再没有妈妈从窗口探出身来呼唤。

可站在巷口,恍惚间还能闻到油条的焦香,听见建强那七拐八弯的口哨声。晨雾里,那个叫四毛的孩子还蹲在池塘边,手心里攥着刚捉的蝌蚪,连呼吸都带着青番茄的涩和黄瓜花的甜。原来,有些东西是推土机推不走的。

这些藏在墙缝里、水面上、巷子深处的时光,像晒得蓬松的棉被,轻轻一抖,全是阳光的味道。原来童年从不曾远离,它待在柳梢的蝉鸣里,待在油锅的滋啦声里,待在我们想起时,眼角悄悄漾开的笑纹里。

宿舍就像褪色的照片,美好却不可重来。我忽然懂得,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告别的过程。再没有一整个夏天可以任由着心情挥霍,很难再随时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去池塘捉鱼、掏鸟窝,去追着晚霞在墙缝捉蟋蟀,再难有狂野的通宵童年。但正是这些“再也没有”,让曾经的拥有显得如此珍贵。

如今那片土地新楼矗立,我住过的小屋如尘埃,消散在时光里。故园是悬于泪滴上的一幅颓垣水墨,亦是刻在心版永不褪色的画卷。我终于明白,我们的童年都曾是踮着脚尖在雪地写诗的人,把未寄的思绪叠成小船放进暴雨积水里,把喜欢的名字刻在橡皮擦上又用铅笔涂成乌云。那些天真的举动,原来都是对永恒最初的试探。

时代兀自奔流,推着万物向前,从不为谁停留。沧海化作桑田,旧貌换了新颜,可总有些什么,是要在心底深深埋藏的。但人心深处,总有些东西需要坚守。趁记忆尚存,我将这些零碎写下,不为什么,只为在某个起雾的早晨,能循着这些文字,再走一趟那条炉渣铺成的小路。让我能再看一眼水絮塘那湿漉漉的春天,看看那时的晨雾,到底有多软;再尝一口青番茄的涩,品一品那涩中带甜的人生真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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