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我总固执地以为,美是彼岸洒落人间的星辉,皎洁,但生活不是。若没有包容之心,就不能从容面对生活中的悲欢、美丑、好恶。
直到某个迟暮,夕阳再次漫过记忆的峰峦,我才蓦然想起那一座山——那座埋藏我整个青春的山。它始终静立于岁月的对岸,将那么多往事焐在怀中,温暖如初,足够暖尽一生。此时方知,“此声肠断非今日,风景依稀似去年。”
循着光阴的痕迹,总有一些旧事悄然叩响尘封的心门。这些年来,我时常徘徊于今日与昨日的渡口,在年少与苍老之间的缝隙里辗转难眠。我的灵魂仿佛被时光裁作两半:一半仍浸润着山泉的清冽,另一半却沾满都市的烟尘。而当暮色四合,东香那双映着晚霞、明净如溪的眸子,便从星河尽头静静浮现——让我此生再难忘却,那段与青山共呼吸的岁月。
深秋的银杏,将碎金铺了满地。风起时,残叶如倦蝶,在寂寂小径上旋起一场无声的狂欢。我独自倚在小区廊亭边的长椅上,身后是正一寸寸沉落的夕阳。指腹轻抚过微凉的木纹,那触感,恍如多年前抚摸山岩上湿润的苔藓——一样沁入骨髓的凉,一样刻进年轮的痕。
风自天际拂来,将最后一缕流连的霞光捻作碎金,细细地、密密地嵌进西天叠起的云絮里。那光,也悄无声息地嵌进我心底悄然醒来的记忆,像一封被岁月延误的信,在黄昏最柔软的时分,被风,轻轻拆开了封缄。
秋已深了,风褪尽了最后一丝暑气,只携着半谢月季的余香,掠过耳际,凉丝丝地渗入衣领——它不似春风那般黏腻缠人,这份清冽的疏离,反倒更叫人贪恋。我不自觉地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些,仿佛仍似当年收工后,蜷坐在山岩上歇脚那般,只为将山间的安宁,在都市喧嚣里多偷留片刻。
花坛中,菊簇正暗自汹涌着寂静的香,与天际渐散的霞色氤氲、交融,恍若连时光也情愿放缓脚步,与我一同沉入这片朦胧而温柔的暮色之中。
脚边的野草,已星星点点染上秋霜清浅的笔触。正欲俯身,目光却被远处山脊那道青黛的轮廓轻轻接住——它静静浸在渐暗的流霞中,如晚风在水墨间不经意留下的一笔淡影。原来无需跋涉远行,就在这市声渐息的寻常角落,我也能将整幅山影、几缕花香、连同天边将落未落的最后一抹霞光,一并轻轻揽入心怀——恰如五十多年前,在茅草坡上,东香忽然踮起脚,指着西边烧得正绚烂的天空,脆生生地喊道:“知青哥哥你看,夕阳把牛影子钉在云彩上啦!”牛尾梢还坠着半缕霞光,那时我们攥着草叶没说话,此刻风也停在叶尖上。光阴叠成薄纱,把今时的静默与往日的雀跃,轻轻裹在一起。
夕阳熔金、暮云合璧的一刻,我仿佛又赤脚踩上了芙蓉路旁那条柔软的草径。风卷着银杏枯叶扑簌而来,那飒飒的声响,竟与半世纪前那个收工的黄昏一般无二。我刚撂下锄头,额发间还沾着泥土与汗水的湿润,山风迎面拂过鼻尖,留下草叶与微凉的清润。茅草坡仍是旧时模样,唯有溪畔青石间的苔色,又深了一重—— 深得比东香家老黄牛背上的斑痕更沉,沉进了没说出口的岁月里。
忽然,有牛铃声---叮叮当当,自远山悠悠飘来,清脆、空灵,和着眼前叶浪的沙沙絮语,竟轻轻拼凑出一段简单却动人的山谣,像是天地在低吟。想起你从前总念叨,没听过山间黄昏真正的模样,便忍不住俯身,拾起一片微卷的桦树皮,就着最后那点霞光写写画画:先细细描摹天边烧得炽烈而滚烫的晚云,再轻轻绘出树影掠过石阶时那瞬息万变的形状,最后在角落处,用心添上一只振翅欲飞的秋蝉——它那对透明的羽翼下,紧紧裹着的,是整个秋天路过人间时,最后的一抹金色。
那段岁月的晨光,总是被山雾浸润着的。天还未醒透,青石板上便荡起叮咚、叮咚的牛铃声,像碎玉轻轻洒进松涛的间隙。雾从谷底漫上来,柔柔地覆住牛蹄的印痕,把整片山野染成湿润的乳白。东香就自那一片白濛中浮现,牵着队里那匹老黄牛,雾絮还缀在牛角的弯弧上,却先一步,落进她清澈的眸子里。
她眼中漾着整座山的灵气——是雪初融成涧水的清亮,连松影坠入,都化作浅浅的涟漪。一身洗白的蓝布衫子,衣襟沾着草屑与泥点,裤脚挽到膝下,小腿上染着山岚的青翠。手里总捏几粒野草莓,红得像把霞光揉进了果肉。
一见我坐在坡上啃着从火土灰里扒出的土豆,她便挥手跳着喊:“知青哥哥!你见过火车没?”那声音清凌凌地划开晨雾,惊起三两只山雀。
“见过的。”我掸了掸手上的灰,试着把那个钢铁的世界翻译成她的语言,“它不像蜈蚣,倒像一条安静的河——平时睡着,一旦奔流起来,就连山也要让路。”
她睁大了眼,手里的野草莓快要捏出汁来。“那它……会不会把风切成两半?”
我望向层叠的远山,想起故乡浏城桥下那个午后:黑皮的火车轰隆隆驶过,从桥洞里窜出一股浓墨般的烟,那烟带着城市的气息,混着煤渣与远方的味道,在故乡的天空写下又擦去一封封奔走的信。
“它会。但它切开的不是风,是远方。”我轻轻说,“切开的地方,会漏出另一种天空——就像你劈开柴火,能看见崭新的年轮。”
她低头想了想,忽然把一颗最红的野草莓放在我摊开的掌心。露水还在上面颤着,像一句未说完的话。
我们这群城里来的青年,骨子里还浸着钢铁与口号的重量,却在这叮咚声里,渐渐松软下来。山雾从不论出身,它一样漫过我们磨破的手掌,一样把炊烟与渴盼,揉进同一个黎明。
东香的问题总没个完,像她篮中采不尽的野菜,每一个都带着泥土的清香和露水的重量。
那些年,山雾来又去,云散还聚。我们学会在梯田间分辨稻与稗,学会以清流洗去锄上黏土。而东香,用她泉水般的眼眸,轻轻洗去我们这些异乡人身上僵硬的外壳与影——却也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我们听见了心底最深处,那一声故乡的汽笛。它穿过浏城桥的晨雾,越过煤烟写就的信,最终抵达这片山野时,已化作她掌心那颗野草莓上,颤动的晨光。
那天,我挑完半方岩石,肩膀早已磨得红肿,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已耗尽。东香见状,利落地将牛绳在腕间绕了两圈,笑着扶我爬上牛背:“放心,它稳当着呢,你快歇会儿!”我掌心触到牛背的皮毛,那上面还沾着山涧的水汽与阳光晒过的暖意。她随手递来一把刚摘的乌泡子,指尖清甜的气息混着山雾的微凉;我抬起头,正迎上她眼瞳中映照的晚霞,那色彩比山尖的落日还要鲜活,还要亮——恍若《边城》里渡头那片使人心头一软的霞光,静静映照了岁月的温情。
山中的暮色,从不像城市里那般潦草。雾从谷底升腾,裹住松林如同淡墨皴染;夕光从云隙漏下,为石阶镶上金边,就连磨薄的老解放胶鞋踩过,也像踩着一层光。
最难忘的是雨雾天,我抱着湿柴滑倒在泥泞中,柴捆散了,手背擦破,血混着泥水往下滴。是职工排长刘正田披着蓑衣跑来,他满裤腿泥点,却笑呵呵地把滚烫的烤包谷塞进我手心:“快吃!你看那云——马上要出太阳了。”雨果真停了,夕阳破云而出,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柴堆上。我们坐在岩石上,嚼着烤包谷,焦香裹着风往心里钻。刘排长掏出卷烟纸,背面画着他梦想中的水电站:“总有一天,咱要把山涧的水牵过来,让山坳里的知青小屋能亮起电灯。”书记的儿子小胡也凑过来,指着梯田那端说:“我要在这山里办学校,让孩子们都认得山外的字。”夕阳把每个人的脸都镀成暖红色,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与疼痛仿佛都被这暮色揉成了软乎乎的期盼——那时的梦想真像山涧的泉,清得见底,也韧得能绕开石头往前流。
山里也有寒夜。冬天雪埋了山路,我去场部送报表,摔下陡坡,膝盖磕在冻硬的土块上,血渗进棉裤,冻得发僵。是东香的老黄牛把我驮回来的,牛铃在雪夜里晃,一声一声,像怕我走丢似的。东香跟在牛后,棉鞋踩在雪上“咯吱”响,却总把暖手的红薯往我兜里塞。
回到队部,她父亲蒯伯用草药给我敷腿,灶膛里的松针烧得噼啪响,他说:“山里的日子苦,可夕阳每天都来,苦日子总会过去的。”我裹着带烟火气的被子,听着窗外的雪落声,第一次懂得:这山的暮色不只是光,它是能接住眼泪的温柔,是能扛住苦难的稳靠——像茶峒的渡头,再大的风雨,也有人撑着船等你。
后来,我们如飘萍四散。有人回了城,有人永远留在了山间。小李真的在山里建起了民宿,刘排长虽未建成水电站,却引涧水灌溉出一片茶园。东香嫁到了山外,坡上只留着蒯伯的坟,坟前的松树长得比当年还高,风一吹,松针落下来,像他当年揉碎了塞进灶膛的那样。
我回到城市,却始终带不走这山中的黄昏——牛铃荡过山谷的清音、烤土豆的焦香、我们坐在岩石上把梦说给夕阳听的年岁……它们都成了我心中不会褪色的画卷。
此刻风又起,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细长,仿佛要与当年叠在一起。我拾起一枚柚子树叶,想写几句话寄给远方的他们——不必多言,只说:
“灶房里的烤土豆,和今天的夕阳一样暖”;
“我们当年的梦,没有消失,它如山涧泉,至今仍在流淌”;
“我终于懂得:大山教给我们的,不只是吃苦,更是如暮色一般,将苦涩酿成温暖,将遗憾照成光阴中的星辰。”
暮色漫过脚边,霞光只剩最后一捻暖,记忆里的山影便在这暖里浸得愈发朦胧,却愈发沉静。我将桦树皮轻轻别进柚树的枝间,像把半世纪的黄昏,妥帖收进了树的褶皱里。风摇树影,恍惚中仍有牛铃叮当——是那年坡上老黄牛甩着尾巴,把霞光都摇碎的铃音。
其实我想寄给你的,何止是一座山的故事?那更是我们亲手栽种的青春,是苦中回甘的岁月,是贫瘠里闪烁的光;是东香那句“夕阳把牛影子钉在云彩上”的烂漫,是刘排长纸上奔腾的水电站,是雪夜里清脆不眠的牛铃……是再漫长的时间也磨不淡的念想,是比那一捻霞光更温存的牵挂。待下个黄昏再次漫上山顶,它们便会如约而至,替我轻轻、轻轻地说与你听。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