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哲人初启的眼睑,滤过昨夜雨声沉淀的余韵,悄然覆上窗棂。风,这无形的信使,携着雨后大地温润的吐纳,拂动纱帘,也将窗外花坛中草木新濯的清气——那混合着泥土、绿叶与栀子花素白幽香的哲学命题——送入斗室。匆匆盥洗,囫囵咽下妻子备好的温热早餐,这日常的仪式,亦是生命能量的朴素交接。趁芙蓉路长街尚未被喧嚣的洪流淹没,驱车,驶向河西市府二办——一个在时代坐标上清晰标注的点。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晨光,仿佛碾过时间尚未凝固的胶片。掠过低垂的柳丝,初夏的城市被浓稠的绿意与繁花点染,一路姹紫嫣红,生机勃发如一部无声的宣言。凝望着这流动的画卷,两鬓霜染的我,嘴角漾开一丝笑意。这笑意深处,沉淀着一份迟来的澄澈——退休四年,我竟依然安于这“奔赴”的轨迹。这轨迹本身,已超越了职业范畴,成为锚定生命于时间之流的存在方式。正如海德格尔所言,人乃“在世存在”,这“奔赴”,便是“在世”最切近的操劳与展开。
回望四十四载“上班”路,个体的命运总在时代的褶皱中起伏蜿蜒。湘北边陲的知青岁月,是“汗滴禾下土”的生命初章:正午的烈日把山脊烫成烙铁,锄头在掌心刻下年轻的烙印,茅草房里的夜晚,肉身在与土地的对话中,完成对生存最原始的叩问——那时的“重复”,是一遍遍弯腰挥镰、一次次躬身挑担,是马尔库塞笔下“单向度的人”在泥土中的匍匐前行。
而后回到城市,湘江西畔的纺织厂里,青春在纺机的轰鸣中编织成布。工装裤上洗不净的油污,是工业文明写给劳动者的注脚;流水线上重复的动作,把人钉成分工体系里一颗沉默的铆钉。那时的“上班”,是两点一线间流动的时光,是涂尔干所言“有机团结”中微不足道却不可或缺的坚守。
后又驻足省对外经贸厅二十一载,这是我与全球化直接对话的春秋。每当深夜独对如山案牍,电话铃声如潮水般涌来,我总觉得自己是立于时代巨浪拍打的岸边。与客户周旋,寻货源、通海关、赴商检,同一份报表反复核对,同一场谈判备足方案——那些看似磨人的“重复”,实则是命运赋予我的淬火场。为了在黑格尔所说的“承认”中争得一席之位,我将每一个日子锻造成刃,在潮起潮落间,牢牢握紧属于自己的舵柄。
四十四年上班路,从湘北山野的泥土芬芳到纺织机器的轰鸣交响,从灶台前的烟火氤氲到案头灯下的寂静沉思,每一次身份的蜕变,都是时代在我灵魂深处刻下的年轮。那些看似平常的晨昏交替,那些日复一日的奔赴,原来都是在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通过劳作与世界对话,通过坚持与命运和解。
在这漫长的跋涉中,我终于领悟:工作的本质,是生命与世界的深情对话。它既锻造着个体在平凡中的坚韧,也映照着人性在得失间的光辉与局限;既编织着人与人相互依存的社会之网,也定义着每个生命在时光长河中的独特坐标。每一次躬身劳作的背后,都是对存在意义的永恒追问,都是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我的精神远征。
而今回望,那些看似枯燥的重复,那些曾经令人疲惫的奔波,都已化作灵魂的养分。就像溪流经过千回百转终究汇入大海,每一个认真生活过的生命,都会在时代的画卷上留下独特的印记——这或许就是“上班”二字最深的诗意。
不论是工人手中千万次重复的动作,还是白领案头永无止境的文书循环,其本质,都是一种“在长时间里做着重复的事”。我们以此换取生活之资,也将生命安放于社会时间那严格却也给予安全感的坐标中。这份安放,在吉登斯看来,恰是现代人“本体性安全”的隐秘来源——我们藉由每一天的“上班”,在不确定的世界里,构筑属于自己的确定感。
然而,当我以返聘之身重归这“奔赴”的轨迹,对“上班”的领悟已然不同。它不再是谋生的唯一手段,而成为了一种存在的选择。正如巴菲特所言,寻找一份“即使你不需要收入,也会选择去做的工作”,这才是工作的真谛。
退休后的再就业,超越了经济考量,成为精神上的必须。研究表明,75岁及以上年龄组预计将成为这个十年内唯一经历增长的劳动力群体。这不是出于生计所迫,而是源于内在驱动——超过90%的老年工人希望得到能够提供目的感、让他们回馈社会的工作。
在虚拟教育促进者的岗位上,我找到了知识传递的新路径;作为文字匠,将四十四载积淀化为笔墨;在零售环境中,以阅历服务社群。这些低压力的工作,让我体会到“退而不休”的深层意义:工作不仅塑造世界,更塑造工作着的人本身。
也曾困顿于重复的单调,怨怼丛生,视其为韦伯所说的“铁笼”,渴盼早日挣脱。如今回望,那些步履维艰的岁月,那些浸透汗水、看似无意义的“重复动作”,竟成了生命最丰厚的矿脉。
从最初的自行车链条的嘎吱作响,到电动车无声的滑行,再到今日奔驰座驾的沉稳——这交通工具的嬗变,岂止是物理距离的征服?分明是一部微缩的中国现代化史诗!车轮滚过的,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惊险一跃的沟壑,是国门渐开、拥抱世界的宽阔大道,是物质匮乏到丰裕的清晰年轮。
这清晰的个人史脉络,宛如时代奔腾洪流投下的倒影。它无声地昭示:人生之路的基石,往往是那些看似枯燥的“重复”一砖一瓦铺就;每一次西西弗斯般推石上山的“徒劳”,都在无形中塑造着山的高度与我们灵魂的韧度。诚如里尔克所悟:“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工作的终极价值,或许正深藏在这日复一日的“挺住”之中——于无声处听惊雷,于重复中见永恒。
临近退休,方悟人生有三重境界,而退休后的再就业,让我对这三重境界有了更深的体会。
第一重“看淡得失”,在重返岗位后得以实践。年轻时在职场上追求升迁,事事争先,结果常常心力交瘁。如今,不再为虚名所累,工作回归其本质——它是载舟之薪,亦是存在之证;是活力之源,亦是潜能之锻。
第二重“取悦自己”,在低压力的工作中实现。退休后的工作选择,更多是基于兴趣与热忱。如李阿姨退休后学画画、练瑜伽、做烘焙的转变,我在文字工作中找到了表达的乐趣。这不是自私,而是一种智慧,一种对生命负责的态度。
第三重“与人和谐”,在职场关系的重新定位中完成。退休前总是忙碌,连家人都难得闲聊。如今,每天抽时间陪伴老伴散步、与同事真诚沟通,体会到和谐比面子重要。这正应了王叔的感悟:“年轻时忙碌,把人际关系弄得紧张,现在才懂得,和谐比面子重要。”
此刻,独坐于奔驰车内,这现代工业文明的精致容器。窗外风景流转如展开的《清明上河图》长卷,映照着千年农耕文明的底色与当代都市的魔幻叠印。车内,民谣低徊,那深沉而磅礴的旋律,是土地的歌喉,也是钢铁的沉吟,激荡着心潮。
岁月滔滔,如赫拉克利特之河,催人渐老,然而腔中热血,那源自对生命本身不熄的热望,仍未冷却。纵使鬓已星星,步履或显蹒跚,生命之火仍可喷薄,恰似伏尔泰笔下老当益壮的“耕耘自己的园地”。
老去的只是年华的表象,那依托于“事”的、在平凡劳作中不断确认自身价值与存在意义的内在热望,依然年轻如初,奔涌不息。那么,就让我在这奔赴“岗位”的途中——这由亿万个体“重复”赋予意义、由时代经纬密密编织的壮阔航线上——以笔为犁,以思为火,为这不息的生命之火,再添一把燃烧的薪柴,照亮存在的幽微,也温暖这奔涌不息的人间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