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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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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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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秋雨,惹满一城烟云

一抹秋雨骤落,惹了满城烟云,墨色翻涌间气象万千,为这座屹立三千年的古城勾勒出沧桑与淋漓兼备的形神。长沙的秋,从来不是季节静默的独语——它是湘江与浏阳河在苍穹之下一次浩荡的对答,是整座城池在岁月跌宕中,那一口吐纳千古的深沉呼吸。

这水汽自山河的魂魄深处奔涌而来,先扑入岳麓山层林尽染的臂弯,再沿着江流的血脉经络,将整座城市的肌理浸润得温软通透。雨丝垂落,串起天心阁飞檐上悬挂的千年往事,也叩响老巷青石板上斑驳的市井回音;雨雾氤氲时,整座城便从时光的水面缓缓浮起——既有大江东去的雄浑气魄,亦不失街巷烟火中沉淀的缱绻温情。

于是天地铺展为素卷,烟云挥洒作笔墨,一幅题为“长沙”的亘古长卷在秋意中从容舒展:那笔锋里奔流着楚辞的激越与湘水的坚韧;那墨韵间萦回的,是巷陌深处从未黯淡的、滚烫的人间岁月。

这城,本就顺着水的脉络生长。郦道元《水经注》载“湘水又北径临湘县西”,那临湘县便是长沙的古称。湘江的温润与浏阳河的九曲缠绵,在秋凉中相拥成雾,将街巷里的麻石、梁木浸润出蜜色的光泽。地理志上的数字——1.1819万平方公里土地、1909.86平方公里城区,在我六十四载生命里早已化作可触的温度:岳麓山褶皱藏着楚地魂魄,橘子洲沙洲生着岁月芦苇,大围山花岗岩曾被先民凿作祭祀礼器。如今水脉更展新姿,西湖印月、后湖艺澜等七湖辉映,昔日渔场蜕为城市客厅与艺术高地,让两水灵秀有了更宽广的承载。

这浸润街巷的水汽,最易在雨丝中牵出旧时光的纹路——比如太平街的麻石路,总在秋雨里显露出岁月的肌理。雨丝落其上,不似敲水泥地那般脆利,是“沙沙”的轻响,像老长沙人凑在耳边说家常。路沿排水沟里,水流携落叶向湘江淌去,偶有几片枫香叶从岳麓山飘来,沾着雨珠贴在石缝,倒似两河为街巷缀的秋饰。檐角雨帘后,臭豆腐的焦香裹着炭火余温,与擂茶的清甜在雨雾中缠绵,深吸一口全是水土滋养的烟火气:当年李四姐挑担卖臭豆腐,桶里卤水是湘江活水兑的;街角老阿婆磨擂茶,芝麻花生是浏阳河畔晒谷场晾透的,秋雨一淋,倒把这些老味道勾得愈发鲜明。

席慕蓉在《岁月》中轻叹:“原来岁月并不是真的逝去,他只是从我们的眼前消失,却转过来躲在我们心里,然后再慢慢地改变我们的容颜”。”如今我居于城南一隅,常在暮色四合时眺望橘子洲头。这百十平米空间装得下生活,却盛不下半城故事。马王堆素纱禅衣拂过的光阴,走马楼简牍沉浮的往事,总在黄兴路霓虹的褶皱里隐约浮现——那不是历史的回音,是我与这城从未停息的心跳。走过南北数十载,才懂真正倾心的城市从不需热搜加冕,藏在皱纹里的街巷名、刻进骨血的城市记忆,自会在时光中熠熠生辉。此刻脚步的沉默,恰是我对长沙最深的敬畏与告白。

常怀庆幸生于斯,并非要赋予它非凡意义,而是想诉说常被时光掩埋的"命运交织"。作为与城共呼吸的普通人,每个晨昏都能触摸它两千年的脉搏。枕着两水涛声的城池,在四羊方尊的饕餮纹路间吞吐春秋。屈子行吟的江涛与贾谊掷笔的回响,早已酿成坡子街不散的烟火。当IFS的玻璃幕墙折射云影,太平街的老茶客仍用紫砂壶续着明清的茶汤;文夕大火的焦土尚未冷却,五一广场的地铁已载着茶颜悦色的清香穿越千年——这便是我的长沙,在三千载建城史的血脉里永远跳动着年轻的心房。

立于湘江一桥,杜工部“夜醉长沙酒”的诗句自然涌上唇齿。这条水见证过六朝码头的桅樯、唐代瓷船的釉光、宋代漕运的帆影,橘子洲如永恒的翠玺,承载着从屈子到润之的天问。湘雅医学院的红楼更在水脉间架起古今对话的津梁。儿时在浏城桥看汛期汹涌,母亲说"河神醒了"。及长方悟,这两条河是文明的脐带:湘江携南岳灵秀滋养稻浪,浏阳河以九曲柔肠应和着"弯过几道弯"的民谣。明人谢肇淛谓"楚中水性最柔",这柔韧在1938年文夕大火中展现淋漓——天心阁城砖迸裂成焦土,湘江漂着残椽,可三个月后坡子街就响起了重建的锤音。

如今湘府路大桥如银梭织锦,八座飞虹束住奔流。圭塘河蜕变为生态丝绦,浏阳河跻身幸福河湖名录,水质从劣Ⅴ类跃至Ⅲ类之上,白鹭翩跹处,民宿炊烟激活乡村振兴的脉络。忽然彻悟:城市生长原是顺应地理肌理的自然舒展,如同河滩卵石永远烙印着水的纹理。

十二月风褪尽温柔,携凛冽溯流而上,将岳麓山最后的枫红揉碎成满地霜白。我踏细雪走进两河环抱的太平街,麻石路蜿蜒如时光的渡口。这些丁字湾产的麻石,经百年踩踏磨得温润如玉,每块都刻着岁月纹理,雨天泛着青黑光泽,恍若时光凝固。

岳麓书院的银杏已黄了七百度秋凉,金叶纷披如活着的古籍,仍在续写"惟楚有材"的篇章。穿过自卑亭低矮的石拱,但见"实事求是"匾额沐在冬阳里,字字沉静如砥。恍惚间,八百五十年前朱张会讲的余音犹在——朱熹与张栻论辩《中庸》三日夜,学者云集至"饮马立涸",那场"和而不同"的智慧交响,比伏尔泰的宽容宣言早六个世纪。

犹记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几个少年穿行岳麓山道,途经湖南师大附中,总爱溜进书院旁听。老先生一袭布衫,手执泛黄讲义,用醇厚长沙话将《论语》讲得活色生香。他说“仁”是火宫殿刚出锅的葱油粑粑——暖胃暖心;说“义”是湘江上逆水行舟的号子——沉郁铿锵。那些深奥义理,在他口中皆化作可触可感的日常,成为湖湘学派“经世致用”最生动的注脚。

这三百米长的太平街,是一部立体的长沙生活史。李四姐臭豆腐的浓香、糖油粑粑的甜暖、刮凉粉的爽滑,与桃花姑娘的擂茶清香交织飘荡,卖糖人的铜铃叮当摇曳其间。这些不是消逝的回响,而是两河流域生生不息的日常。坡子街更是老长沙的魂魄所在,这里的火宫殿始建于明万历五年,原为祭祀火神的庙宇,清乾隆十二年《长沙府志》载:“火宫殿,岁旦寿辰,士女骈集。”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已成为长沙小吃的圣地。清晨四更,做葱油粑粑的师傅就开始和面,那面要揉到“三光”——手光、盆光、面光,炸出的粑粑才能外酥里嫩。最难忘是那些走街串巷的吆喝声:“钉钉磕”的扯麻糖声,“栀子花——白兰花”的叫卖声,“修理绷子床”的呼喊声,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市井交响。货郎担更是巷弄里的声景艺术:叮当鼓不紧不慢地摇,吆喝声有高有低,“诶——挑货郎担的来咯!”最后一个“啊”字俏皮地上扬,整条巷子都成了热闹的合唱团。这些声音里,藏着老长沙的呼吸节奏,不疾不徐,自在从容。

长沙的历史从青铜的幽光中走来。省博物馆里四羊方尊还沾着湘江水汽,饕餮纹诉说"筚路蓝缕"的楚人精神。马王堆素纱禅衣轻得能托起两千年前的阳光,49克的重量承载着汉代纺织的巅峰。1972年发掘时我挤在人群里,看辛追夫人棺椁忽然想起母亲绣的湘绣被面——那一刻古今界限模糊,仿佛听见时光深处的机杼声。

楚风之后,文人足迹遍布两水:太平街贾谊故居的青石板,还留着《吊屈原赋》“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的悲愤余韵;杜甫江阁飞檐正对橘子洲,1985年和爱人到此观展时,抚摸亭阁的木柱,指尖触到的梁木纹理,竟与老家祠堂楹柱相似。这触感的相通让我顿悟:文化传承藏在这些细微肌理之中。

更动人的是这片土地孕育的风骨。黄兴镇凉塘村的木窗还刻着办学痕迹,这位革命元勋变卖田产时,定是望着浏阳河滋养的稻浪下的决心。浏阳谭嗣同故居的天井里,石榴树年年绽放六君子的热血。田汉在坡子街茶馆写剧本,茶客凑钱买的稿纸上不仅写着《义勇军进行曲》,更写着一个民族的觉醒。徐特立断指的菜刀仍在五美中学展柜里闪光,毛泽东在妙高峰看"万山红遍"时立下的宏愿,这些灵魂与两水共鸣,让城市有了穿透时空的思想力量。

六七十年代的长沙是烟火气的诗篇。浏城桥下水絮塘宿舍区,民国公馆与筒子楼叠压成独特肌理。木楼梯吱呀作响如时光琴键,清晨四更送奶工的铃铛划破晓雾。接着是卖早点的吆喝:“小钵子糯米甜酒——热豆腐脑——”穿过晨雾唤醒街巷。我们追着"钉钉磕"的糖担,用废铜烂铁换麦芽糖的甜香。夏夜井台边的竹床阵,主妇们在水龙头前交换家常,冬至晾晒的腊味香漫巷弄,除夕火宫殿的花鼓戏与鞭炮声交织成最浓郁的年味。

食物是城市的味觉密码。火宫殿的葱油粑粑与煎饺要趁热咬,酥皮掉在麻石路引得麻雀抢食。做粑粑的米浆要头晚泡好,石磨慢磨才够细腻,炸时火候至关重要,外酥里嫩的内里藏着细密气孔。坡子街火宫殿的臭豆腐更是一绝:冬菇、鲜笋、豆豉等十余种原料发酵的老卤,至少三年才出味,豆腐浸泡一昼夜后油炸至焦脆,戳个洞浇上辣酱蒜泥香油,外焦里嫩、臭中带香,恰是长沙人“辣不怕、不怕辣”的性格写照。桃花姑娘的擂茶则是另种风味,祖传擂钵内壁的细密纹路,将芝麻、花生、茶叶擂得极细,冲入开水后三香交融,配着自制糖油粑粑,便是最惬意的午后。这手艺源自唐宋“茗粥”,在长沙已传承千年。1974年回城那天,我在坡子街连吃三碗刮凉粉,绿豆淀粉做的凉粉晶莹剔透,佐以姜蒜葱花腐乳汁,酸辣开胃。摊主认出我:“伢子,在乡下馋坏了吧?”多加一勺花生米,滚烫泪水混着凉粉,让我懂了“回家”的滋味。

如今的太平街,煤店变咖啡馆,修鞋摊成文创店,但老茶客依旧用紫砂壶续水,白果园古井石栏上,井绳磨出的凹痕记录着千年等待。站在IFS顶楼,玻璃映着橘子洲晚霞,茶颜悦色的奶茶泡着浏阳河月光,湘雅红楼下流淌着百年医患温情。这种交融,恰如王勃所言:“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六十四年前我出生时,接生婆说“这伢子命里带水”。樊兴巷老屋的枇杷树,年年将果实分给邻里。知青岁月里,母亲给的臭豆腐乳是连接故乡的味觉脐带。船回橘子洲头望见天心阁飞檐时,我泪如雨下——这城从来都是游子最深的根。如今带孙儿重走太平街,他手中奶茶与我记忆里的擂茶泛着同样的光。在岳麓书院讲朱张会讲,去洋湖湿地看白鹭翩跹,这种代际传承,正是《诗经》“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的生动诠释。

暮年总爱徘徊老地方:天心阁的朝阳,坡子街的乡音,湘江的渔舟唱晚。偶尔去圭塘河畔,看这条重生的河流滋养新的产业脉络——两水不仅孕育过往,更在浇灌未来。

2019年冬雪再落太平街,檐角冰棱的光影恍若六十四年前母亲抱我出门时的光斑。此刻深悟东坡“应似飞鸿踏雪泥”之境——我们都是雪泥鸿爪,唯有这城在时光中永恒流淌。

湘江北去,浏阳河水长流。这三千年的城装着我全部悲欢,我六十四载人生亦是它长河中的一滴。我们如岳麓银杏落了又黄,似麻石路面磨了又亮,像两河之水旧波未平新澜又起——彼此见证,相互滋养。这哪里是城与人的故事,分明是两河与一世深情的对话。所有坚守与变迁、记忆与展望、东方底蕴与世界回响,都化作湘江潮头永恒的吟唱。

原来长沙的秋雨,是湘江的浪、浏阳河的波在秋凉时蒸腾的念想。它惹起的烟云里,有贾谊故居的青瓦、橘子洲的芦苇、湘雅红楼的飞檐,还有我踩过无数次的麻石路上,被两河水千年磨亮的岁月纹路。

这城围着两河而生,这雨缠着两河而落,连带着我一生的眷恋,都浸在这两河酿出的秋意里,浓得再也化不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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