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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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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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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

《栀子

 

 

 

晨光被雨雾揉成半透明的乳白,天地间悬垂的素纱将万物裹进湿润的茧。风敛了声息,只余窗棂外湿漉漉的清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啜饮泥土与花苞酿造的琼浆。

迷蒙中,无数白蝶的幻影浮起 —— 它们振翅的弧线沾着晨露,在低空划出银亮的轨迹,宛若旧信笺上洇开的墨痕,又似母亲当年未及封缄的家书,折痕里还藏着温软的字句。

待黎明轻轻咬破云的茧房,雨声已退成檐角断续的珠帘。天光如宣纸般铺展,带着浅淡的米黄漫过窗台。拭去雾气,推窗的刹那,那群白蝶竟打着旋儿齐刷刷地栖向枝头 —— 不,那分明是栀子花在墨玉枝叶间骤然舒展。被雨水洗得发亮的花瓣挂着水珠,每一朵都像破茧的蝶,每一瓣都在风中轻盈地 “飞翔”。仿佛春神将珍藏的鲛绡嫁衣拆解成千万片月光,又裹上晨雾的暖意,任它们停驻在初夏的肩头。

指尖轻触,分不清是蝶翅的薄颤还是花瓣的柔痒。那白是褪去霜华的月光,落在掌心带着雨的微凉;那香是穿透晨雾的梵唱,漫进衣襟时,宛如耳畔的暖息。它们以相同的韵律呼吸,在某个瞬间完成蜕变——是花朵模仿蝴蝶的翩跹,还是蝴蝶记取花朵的芬芳?

或许都不是。是去年落在我鬓边的那一瓣,乘着今朝的雨雾回来了;是童年别在衣襟的那一朵,绕着岁月的轨迹飞回来了。

这满园皎白,原是一场以柔情编织的离别与归来。白得温软,像外婆缝冬衣时扯出的新棉,落在手背便暖到心底;香得绵长,像少年时他递来的热牛奶,余温穿过岁月仍未散。垂眸时,一片素瓣飘落衣襟,恍惚又见那个雨天——他举着油纸伞站在栀子树下,伞沿垂落的雨珠里,映着满树白花与我泛红的耳尖。

原来所有惊心动魄的白,所有魂牵梦萦的香,都是时光把往事酿成了花,在每个黎明等候与记忆里的故人重逢。

撑着伞循香驻足,这六瓣素魄开得恣意烂漫——不似玫瑰层瓣设防,更无牡丹端坐神坛。它在寻常人家的窗台下静静吐艳,在车水马龙的分隔带间亭亭而立,在菜篮竹篓里安然酣睡。青砖皴裂的皱纹是它的温床,篱笆锈蚀的骨节是它的依靠。任尘世喧嚣,它自托起玉琢杯盏承接天光;雨珠在蜡质叶面凝成星子,滑坠时叩响沉睡的香魂。

那泠泠颤音恍若穿过时光长廊,与旧年巷弄里的吆喝遥相呼应——长沙的麻石巷、上海的亭子间,都曾飘荡着“栀子花——白兰花——”的浅唱。卖花阿婆挎着竹篮,篮中花蕾沾着水珠,衬着翠叶格外清润。黄昏时分,她们的身影出现在巷口街角,将那吴侬软语谱成曲:“栀—子—花—”,”花”字拖着糯软的尾韵,在斜阳里悠悠荡开。这声调与花香一样,成了市井生活最温柔的印记,轻轻撩拨着过往行人的心弦。

雨歇时最是销魂。暗香如潮漫过每个角落,细看素瓣层层相叠,既非宣纸薄脆,亦不类绸缎艳烈,倒似江南女儿浸过栀子汁的夏布衫,洇着月光的釉色。风起时,白瓷碎片簌簌纷飞,恍若时光深处的心事流转。从"栀子花开六瓣头"的长沙方言浊声母字舒软语,飘到纺织女工的饭篮边——她们最爱将这洁白别在蓝布工装领口,让浑浊的碎棉絮与花香在纺织机的节奏里交融。这些落花又像母亲竹篮里的收成,在匮乏年代,用一碗栀子花炒蛋,将清贫过得活色生香。

心潭漾起银质发卡的光晕。那年中考后,她梳着麻花辫,发间别着栀子发卡,站在老栀子树下递来手抄歌本。扉页钢笔画着六瓣花,旁书"淡淡青春纯纯的爱"。风拂过,她发梢的香气踩着童谣韵脚,将笑涡荡进岁月褶皱。后来她随插队的父母远迁,只留下发卡和半瓶栀子泡的米酒。如今老树已在旧城改造中消失,记忆里的落花仍在时光檐角婆娑。转角处,只剩晨露凝成的句读,悬在故事断章——如深夜电台飘出的老歌,温柔里裹着岁月的沙砾。

   而今栀子花已不稀罕。小区花坛里,它与其他花卉平分春色;马路分隔带上,它与香樟女贞比邻;家家阳台上,它在老人照料下开得轰轰烈烈。这花平常,却藏着最朴素的人生哲理——不求温室娇养,但求一方净土;不羡牡丹富贵,但守本心清白。它的香不似兰花的幽远,不比茉莉的浓烈,却自有一股踏实的甜,像极了寻常百姓的日子,平淡中自有真味。

暮色漫过铁艺围栏时,零落的芬芳开始缝制告别的锦囊。想起祖母说,汉代就有栀茜园专司染御服,这寻常花香里竟藏着两千年光阴。卖花女郎的竹篮、香奈儿的香水瓶、赛珍珠笔下人物佩戴的栀子花发饰,都是时光借栀子写下的注脚更是东方文化的象征。晨露酿的酒浸不透时光封缄,正如纺织机停了,弄堂吆喝远了,初恋背影淡了,但花香已成记忆的朱砂,在时光瓷胎上勾勒冰裂纹,烧制成永不愈合的念想。

而今花事如约叩窗,拾起飘落砚边的素笺。月光在往事泪痕里抽丝,织就青色脉络。忽然读懂花萼絮语:这六瓣精灵从《诗经》走来,经岁月窖藏,把离别酿成陈酿,把平凡熬成坚韧。所有未及言说的芬芳,原是时光在信纸上按下的印章,欲说还休,却在每个花开时节,漫成生命里永不风干的回甘。

这哪里是花,分明是时光的偈语。一朵开在尘世烟火里,慰藉寻常日子;一朵谢在青春眉梢上,祭奠纯真爱情;还有一朵,永远悬在未完成的诗行间,等待某个推窗的刹那,与你的今生不期而遇。

你看,晨光里,卖菜阿婆在三轮车把手上系着栀子花;黄昏时,放学的女孩在书包上别着刚开的栀子;深夜里,加班的青年在案头摆着含苞的栀子。这花,这香,早已渗进生活的每道缝隙,用它素白的身影,书写这个时代最朴素也最动人的诗篇。

这素洁的芬芳,原是岁月写给尘世的一封长信。当我们学会在喧嚣处驻足,于浮华里低眉,便会懂得——每一朵栀子花的开合,都是时光在时间之书上留下的温柔批注。

总有一个清晨,当雨雾再次将天地揉成乳白,当白蝶的幻影重新栖上枝头,我们会听见花萼深处的絮语:所有未及言说的深情,终将在某个初夏的转角,漫成生命里永不风干的回甘。原来栀子花的故事,从来不是绽放与凋零的轮回,而是时光以一朵花的姿态,向我们昭示——最恒久的芬芳,总是藏在最平凡的相守里;最动人的洁白,永远绽放在最初的心动中。

纵使流年偷换,山河改易,这份清白如初的守望,依然在每一个寻常巷陌,续写着人间最朴素也最深情的诗行。就像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晨光与雨雾,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草2025.10修订于城南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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