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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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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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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启示录》

最后一枚银杏叶携着秋的余韵,在暮色苍茫中完成生命的旋舞。深秋的风便悄然换了韵脚——不再是飒爽的短歌,而是裹着霜气的长吟。初冬以素白的手指抚过天地,枝头霜白渐次晕染,将别秋的私语凝成六角冰晶的诗笺。朔风掠过耳际,带来雪籽落在青瓦上的清响,这猝然的邂逅让呼吸凝结成白雾,却在眸海深处,拓印出千顷琉璃的澄明。

站在季节的渡口,与初冬撞了个满怀——这庄严的嬗变,恰似造化在命途转折处布设的典仪。不待通传,天地已改换气韵;未及准备,山河已重整呼吸。

北风将秋的残稿撕作漫天素笺,纷扬装订进《全宋词》的典册。易安"瑞脑销金兽"的氤氲与稼轩"更无花态度"的清刚,在此时都有了具象的注脚。浅冬漫过心湖,带着凛冽的禅意,轻踏黄叶铺就的锦毡小径。木门吱呀声中,竟跌出刘长卿墨迹里"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温暖印记——那跨越千年的温情,依然能焐热现代人冰封的心房。雪絮吻过窗棂,洇出的冰裂纹如《韭花帖》中的飞白,忽有鹤唳刺破千年冻云,抖落书案几粒未干的梅篆。思绪沉浸在对冬的肃穆与壮美的凝思中,以或疾或徐的笔触,记录春生、夏盛、秋实、冬藏的绵延叙事——这四季轮回,恰似人性的幽微深邃,既有冰雪的冷峻,又不失梅香的温存。

岁序翻至《礼记·月令》的折页,冬便以霜雪为毫,将三季余温研作墨韵,在天地素绢上写就玄章。农历十月为孟冬,十一月为仲冬,十二月为季冬,这三段素帛合称"三冬",从此季候便浸润了温润的人文肌理。先民对冬季的认知,不止于物候变迁,更蕴藏着"天人合一"的哲思。《月令》中"天气上腾,地气下降,天地不通,闭塞而成冬"的记载,正是古人对自然规律的深刻领悟,亦是对人生节奏的隐喻——恰如行至中年,需习得"冬藏"的智慧,不急于彰显,而在沉静中梳理过往,为未来积蓄力量。

文人笔下的冬季,总萦绕着清寂的诗意与待春的期许,平添几分清雅澹泊之美。"九冬"之称尤见匠心。《初学记》引《梁元帝纂要》云:"冬曰玄英,亦曰安宁,亦曰玄冬,亦曰三冬,亦曰九冬。"这九旬光阴被拆解成九个旬月的韵脚,每一片雪花都是平仄间的留白。在那些冰封的诗行里,正萌动着惊蛰的嫩芽,陶渊明"凄凄岁暮风"的怅惘里藏着春醪的期盼;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的孤寂中凝着不屈的傲骨。袁枚“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的静谧,恰如冬雪下的新芽,这种对春的执念,是人性深处对希望的本能渴求。

而今,长沙今年的九冬失了旧时模样。记忆里能冻住钟声的严寒,化作空调外机滴落的叹息。儿时屋檐垂落的冰棱,下乡时雪压竹枝的脆响,都在温室效应的叙事里渐次模糊。这不仅是温室效应带来的气候变迁,更是现代社会快速发展的隐喻。我们追逐暖房的舒适,却弄丢了“呵气成霜”里的纯粹;我们沉迷屏幕的热闹,却少了“围炉话旧”的温情。唯有案头沈约的诗集仍泛着冷冽,“六翮飞不任”的鹤影掠过暖冬的裂隙,在落地窗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幽蓝,——正如古人“谨盖藏”的训诫,真正的珍贵恰在寒冬的沉淀里。

时光总是如此,予人苦涩,又赐人甘饴,还教人心怀期盼。深冬来临,最宜围炉与时光对弈。铜壶嘴袅起的白雾洇开往事,火舌舔舐的陈皮普洱里,沉浮着半世春秋。枝头倔强的残叶原是岁月打的绳结,每阵风过都松动些许记忆。那些雪夜读过的信札,那些炉边温过的酒酿,在年轮深处酿成琥珀色的光,照亮中年独行的阡陌。这冬日里的围炉清谈,不正是生命哲学的最佳诠释——在寒寂中寻觅温暖,在孤独中品味人生。

暮雪叩窗的夜晚,城市化作洇湿的山水卷轴。立交桥的流光在雪幕中洄游,恍若银河碎落人间,却少了古画里“雪夜归人”的意境。我踩着小区内薄雪覆盖的层层落叶回家,心情仿佛变得柔软。我偏爱此刻的书房:台灯在雪色中洇出暖黄光晕,钢笔与稿纸厮磨的沙沙声,应和着远寺隐约的晚钟。文字是最好的解冻剂,将冻僵的思绪煨成汩汩春溪——那些未及言说的,那些不可言说的,都在方格间抽芽展叶。

冬是渐入的,但寒却是骤然的。夏不知秋去,一雪方知岁深。人到中年,我悟得这个社会仍在默默嘉奖自律的灵魂,正如寒冬从不会辜负耐得住寂寞的生命。于是,我学会与生活握手言和,不怨天尤人,看清了时间,读懂了生命。在日复一日的漫长岁月里,我以诚待人,与多数人和睦相处,与少数人常来常往,只与一个人灵魂相契。这是岁月磨砺出的智慧,也是冬季馈赠的人生顿悟。

且随晨光初现,窗外的旖旎风光依旧,但浓冬的风已刺骨。岁月无殇,令真情愈发深厚。时间还未来得及挥手作别,秋天已悄然转身;还没来得及准备,冬天已如约而至。但内心却如同被戳了个洞,空落落的,慌得厉害。这种莫名的惆怅,或许正是冬季特有的心境——在万物萧瑟中,人更易直面内心的孤独与脆弱。

尼采说智慧是伤口结的痂。此刻我的掌心正渗出盐粒般的星光,那些被朔风洞穿的孔隙,原是光阴预留的观景窗。少年时争抢的虚名早化作瓦上霜,中年独行的阡陌上,唯有疼痛教会我们以谦卑姿态与岁月对弈。这冬日的凛冽,恰似生活的严苛,在刺痛我们的同时,也让我们变得更加坚韧。

 “雪落方知冬意,万物至此臻藏。”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城南旧巷的冬天总裹着童年的暖。铁环滚过青石板的脆响,毽子翻飞时抖落的绒羽,雪橇划过冰面的银痕,都是时光窖藏的糖霜。玻璃球里囚着整个宇宙的虹彩,小人书页间游动着永不结冰的星河,是童年最璀璨的梦。那时的凛冽有青铜质感,呵气成霜的清晨,连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都能在冷空气里冻成冰花。这些记忆中的冬日景象,不仅只是个人的情怀,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年少时的我,总仗着年轻气盛汲汲营营,总觉得可以无限透支,四处游荡,与同伴争高低、打架爬墙、争虚名。等到吃了亏、栽了跟头、摔得头破血流,才明白不争不吵不炫耀,才是做人的大智慧。这冬日般的清醒,是岁月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它不像春天的繁花那样耀眼,却像冬日的暖阳那样实在,能照亮往后的路。

十八岁那年,我刚从农村招工回城,忽然觉得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飞逝如电。每天上班下班,琐事缠身,白天一晃而过,夜晚却舍不得入睡,仿佛只要不闭眼,这一天就还没结束。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要与这座城市拼搏一番。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我开始挑灯夜读,囫囵吞枣般地啃下许多古今中外的名著。那时,书籍成了我的信仰,仿佛拥有它们就能填补知识的空白,甚至用完美和细节来掩盖自己的浅薄。

然而,“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让我错过了最好的读书时光,再加上自身的天赋有限,我渐渐意识到,所谓的“知识追求”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甚至是一种自嘲。当我蓦然惊觉,仿佛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时,想要回头追赶,却发现自己已经真正陷入了知识的匮乏之中,甚至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知识侏儒”。这种无力感让我感到深深的挫败,但也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知识的积累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沉淀。

这种挫败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却也让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原来知识的丰碑从不是骤然拔地而起,而是由无数个秉烛夜读的深夜、被翻出毛边的书页、墨迹斑驳的笔记,在时光的筛子里一点点筛出来的结晶。

于是我把那个在煤油灯下发抖的誓言从心底剜出来,用笔尖蘸着晨昏埋头苦读。当成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撕开命运裂缝时,我才第一次触碰到知识体系的骨骼。系统教育的烛光不仅照亮了文凭上的烫金字体,更让我看清了当年囫囵吞枣的阅读里,那些被错过的思想经络。后来发表在报刊上的方块字,领奖台上接过的烫金奖状,乃至最终化作铅字的上百万字书稿,原来都是岁月对固执者的犒赏,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与命运垂青?不过是把别人喝闲茶的时间,都熬成了砚台里渐浓的墨,像寒冬里的梅,在坚持中熬出了自己的芬芳。

此刻临窗听雪,忽然读懂生活最深的隐喻:坚持,是生命的一种毅力!执行,是努力的一种坚持!这个冬天,我还是把许多事藏在心里,不与往事计较,因为它已经过去;也不想与现实为难,因为我自己还要继续前行。也许这样会更好,等时间久了,都变成故事,笑着说出来时,便少了遗憾,多了从容。

暮色漫上窗棂时,友人矜夸的余音仍在耳畔震颤,恍若青铜编钟最后一记未散的嗡鸣。我望着茶盏中沉浮的龙井,忽然想起《盐铁论》中那句“矜己者终瘁”,自负何尝不是一具镶金嵌玉的桎梏?少年时我也曾将轻狂错认作傲骨,直到在《世说新语》里读到谢安与人弈棋时“神意不变”的典故,方知真正的底气从来静水流深,如寒冬里的松柏,不事张扬却根基稳固。

自负与自信的界限,恰似龙泉剑刃上游走的月光。昔年项羽自刎乌江前那句“天亡我,非战之罪”,何尝不是膨胀的氢气球撞上命运铁壁的爆裂声?《周易》乾卦“亢龙有悔”的谶语,早已在甲骨裂纹中预言了所有悬浮于实力之上的骄矜终将坍缩。而管仲三战三败仍能佐齐桓公称霸的故事,则暗藏着实力生长的年轮——它需要经济根基如青铜鼎的三足,个人修为似竹简上渐深的墨痕,品格淬炼若陶窑里不裂的素胚。

如今再听那些悬浮在空气中的狂言,倒像看见孩童踮脚去够星辰——天真里带着令人叹息的荒诞。毕竟命运的沙盘从不容赝品,所有轻飘飘的妄语,终会在某个黎明变成溃散的沙堡,而真正的凌霄之姿,从来不在削足适履的断喙中。这冬日般的冷静洞察,让我们看清人性的本质,真正的强大从不是炫耀出来的,而是在沉淀中熬出来的。

其实、真正的人生有三重境界:最低是随波逐流的平凡,其次是刻意标榜的超凡脱俗,最高是返璞归真的平凡。冬日的质朴无华,是对虚华最有力的批判:雪从不炫耀自己的白,却能让世界纯净;梅从不张扬自己的香,却能在寒冬里沁人心脾。

说到此处,檐角恰有积雪坠地,碎玉声里忽然窥见“实力”的三重根系——经济基础是深扎冻土的树根,个人能力是迎风舒展的枝干,而树冠上开出的花,须得叫人品这味春风来传粉。在这个用钢筋混凝土浇筑规则的时代,攀附的藤蔓永远晒不到自己的阳光,唯有长成乔木,年轮里才会刻满蝴蝶的叩门声。

有人将八面玲珑的通讯录错认作盾牌,殊不知人脉不过是镜中倒影。真正能在风雪中站成路标的,永远是那些把光阴铸成剑刃的人。就像候鸟从不留恋枯枝,当你的年轮里蓄满松脂的芬芳,整个森林都会向你倾斜。这冬日的生存智慧,揭示出社会现实的残酷与公平。

冬为四季之末、一年之尾。有雪才算有了灵魂,但长沙的冬天现在很少下雪了,即使飘下几点雪花也轻不压枝,像极了现代社会里那些转瞬即逝的诗意。今年冬天的雪会不会夭折,是否会与长沙擦肩而过?我不知道。但长沙的冬季,感性而不性感,貌似艳阳如春,实则藏着刺骨的寒,让人不得不裹紧冬装;特别是遇上灰蒙蒙的天气,会让心情也变得阴沉沉,莫名的愁绪让思维愈发凌乱,不知该如何让自己静心。这种气候的变化,何尝不是现代社会快速发展的隐喻?

现在流传一种说法:谁的老年都是“血雨腥风”。这并非必然,却是无法回避的现实。若年轻时做好规划,守住经济独立的底线,培养心理韧性,构建社会支持体系,实现文化观念的转变,这场“血雨腥风”或许就能化作“雪落无声”的温柔。人生除了生死,其余都是擦伤。睡前原谅一切,醒来不谈过往。这或许就是对人生哲理的微妙表达。冬日的萧瑟,让我们不得不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

冬天,是一片叶子的落幕,更是新生命的前奏。心里想粉黛也好,留白也罢,雪该来总得要来。几巡风过,几滴雪落,缠缠绵绵,深情几许,抬眸都是精彩,回首皆是温柔。因为,每一个冬天的句点都会是春暖花开。这冬日的希望,是自然给予我们最深刻的启示。

怀抱“九冬”的温暖,树木依然挺立。虽然有的枝头已经飘落成空叶,但仍有枝头挂满绿意,它淡淡地遗留着一抹春天的韵致,还有岁月写在枝头带着伤怀的情感。但总有一场黄昏,能照见生活中的诗意。

蜷进书堆软椅里,想一想青衣胜雪的旧事,听一听过去的老歌,切一块绿茶闻香的日子,心便慢慢地沉淀了下来,然后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年轻般的明媚。这冬日的静谧时光,让我们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找到内心的平衡,领悟生命的真谛。原来幸福从不是追逐远方的繁华,而是珍惜眼前的温暖;原来成长从不是变得复杂,而是历经沧桑后,仍能守住心底的纯粹。

2025.3.于家于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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