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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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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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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一脉荷风里》

《浮生一脉荷风里》

 

 

晨光初透,城郊的民宿尚在薄雾中假寐。木栈道蜿蜒向前,露水浸润的木板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踏在未干的墨迹上,每一步都仿佛能洇开一段尘封的往事。风总比人更早醒来,带着水汽的微凉,卷着荷叶特有的清气扑面而来,瞬间涤尽了残存的睡意。

这风,是识得旧路的。

六十年前的夏日,它也曾这样顽皮地掀动姑妈家那面临塘的竹帘。帘子泛着岁月的黄,在风中轻轻摇曳,将满塘初绽的荷香,一阵一阵,送入我午睡的竹床。那时的我还不懂得,这风里藏着的,将是我一生的乡愁。

那时的荷塘,远比眼前所见辽阔,也更富于野性。它紧挨着姑妈家那方小小的院落,像天地遗落的一面碧绿镜子,映照着流云,也映照着我童年的孤寂。独轮车行在窄仅两尺的田埂上,干涩的车轴声如同岁月的粗粝指节,在宁静中叩醒大地的沉眠。车辙沿着丘陵沟壑蜿蜒,从枯草织就的衰败纹理上碾过,惊动了鱼塘午后慵懒的涟漪。

抬眼望去,近郊仲夏的景致总轻易引人入神。碗口粗的苦楝树如沉思的卫士,微微后仰着身躯,为颤巍巍的新生嫩芽让出一隙时空。那抹新绿在风中轻轻摇曳,宛若未亡人发间的银簪,晃出生命的余韵。这般景象,竟让一个懵懂孩童,初次窥见了生死的玄奥。

姑妈的家,是座黄墙黑瓦的土砖平房。岁月的潮气在墙根绣出绵厚的青苔,像时光遗落的绿绒笔记。因姑妈无儿无女,而我家子女众多,我便成了每年暑假必来的常客。于是,这片荷塘,连同其周遭的菜圃、绿篱与竹林,不仅是我肆意探索的自由王国,更成了姑妈将她生命中所有沉寂的、丰沛的慈爱,重新点燃,并完完整整安放于我身上的天地。

荷叶总比花更性急。春寒刚褪,荷叶便迫不及待地从淤泥中探出尖角,而后迅速舒展开,争先恐后地铺展成接天的碧浪。风是它们唯一的指挥官,风过处,万千碧玉盘齐齐俯身,发出沙沙的私语。最惹人爱怜的是那些初生的嫩叶,边缘还紧卷着,像姑妈灯下那些尚未拆解的毛线团。风势稍烈,它们便娇怯地抖动,滚落几颗浑圆的露珠,叮咚一声砸进水里,惊起细密而匆忙的波纹。

我常蹲在塘边的青石上,抚弄那些阔大的叶片。叶脉在手心下清晰地凸起,纵横交错,是生命坚韧的航道。那触感粗糙而温润,像姑妈劳作的手背上蜿蜒的青筋。印象最深的是那个闷热的午后,她踩着淤泥为我摘来初成的莲蓬。她用掌心托着硕大的荷叶,让我将剥出的嫩莲子放在叶上。莲子莹白如玉,汁水清冽,一不小心顺着指缝流进袖口,那突如其来的凉意激得我猛地缩手。姑妈咧开嘴笑了,眼角的皱纹像风中漾开的荷瓣。那清甜中带着微苦的滋味,从此烙印在记忆里,成为故乡的滋味。

白日的时光悠长得像过不完的夏天。塘边便成了我去的地方,

看粉白的荷花如何在绿色乐章里演绎最矜持的音符。它们三三两两藏在叶的庇护下,风来时便轻轻颤动,像一群怕痒的孩童。花瓣边缘染着一抹极淡的浅红,仿佛黎明时分天边那一缕霞光。花心里,嫩黄的莲蕊簇拥着小小莲台,托着细腻的金粉,引得蜂蝶痴迷打转。

这景象,猛地将我推回那个十岁的暴雨黄昏。天色霎时沉黯如墨,满塘荷叶被狂风掀得翻卷过来,露出灰白的背面,仿佛千万面绝望挥舞的旌旗。豆大的雨点劈啪砸下,在叶面上迸溅跳跃。我们仓皇躲进塘边那座稻草覆顶的青石小亭,挤在亭心,看雨水从檐角奔涌而下,织成一道晃动的珠帘。风声、雨声、荷叶的咆哮声交织成一片混沌,而姑妈的声音,却像一枚温润的卵石,轻轻投入这喧嚣的激流:“瞧,荷是懂风的,晓得硬扛要折秆子,弯弯腰,就过去了。”

那时童稚,只闻风雨之暴烈;而今历尽千帆,方懂得那轻轻一“弯腰”里,藏着的不是妥协,而是与命运周旋的、最朴素的从容。

风渐渐沉了些,裹挟着莲蓬初成的淡淡甜香慢悠悠弥漫。塘边的野芦苇齐刷刷沙沙应和,惊起几只红蜻蜓。它们薄翼颤动,略一盘旋又停落在刚冒出水面的荷苞上,将那荷苞压得微微一弯,画出一道优美弧线。

我循着香气踱到塘埂另一头。一位戴旧草帽的农人正弯腰在浅水处,裤腿高卷,露出古铜色的小腿。他专注于指尖的功夫,掐、拧、摘一气呵成,碧玉簪子似的莲蓬便轻盈落进腰后竹篓。我的目光大约太过专注,他直起身抹了把汗,黝黑的脸上绽开朴实笑意。不等我开口,他已读懂我眼底的渴望,顺手从篓中拣出最饱满的一支递来,莲梗还带着湿漉漉的清凉。我感激地接过,小心剥开绵韧的外皮,乳白的莲肉便露了出来。轻轻一咬,清冽汁水在唇齿间迸溅,那股特有的植物青气的微涩,巧妙隐在最后一缕回甘里。这滋味,竟与记忆分毫不差。

霎时,姑妈的身影仿佛又现眼前——她总是将老莲蓬仔细收拢,摊在屋檐下的竹匾里,让秋阳慢慢收干水分。待到北风呼啸的冬夜,便在红泥小炉上架起铁锅慢火炒制。莲子们在锅里哔啵轻唱,香气渐浓,暖了一室清寒。她总是看着我贪吃的模样,用布满细纹的手摩挲我的头说:“荷风里结的子,最是暖身子。”

后来,我果真如一颗被风挟走的蒲公英,飘向更广阔却陌生的天地。十六岁那年,被下放来到湘北边陲深山农场。这里没有姑妈家那般丰茂的荷塘,只有山涧溪流不舍昼夜地哗哗作响终年不息的云雾,像在反复吟唱寂寞的歌谣。初到时望着连绵群山,心中满是离愁。

  夏夜劳作归来,我常独坐山坡。满坡茅草正值花期,细碎花絮在暮色中泛着银白,轻如羽绒,为苍翠山坡覆上浅白薄纱。眼前这般“茅花如雪”的景象,虽有其素净之美,却让我格外思念记忆中荷花的绚烂。每当这时,姑妈的话便悄然浮现耳畔:“荷是懂风的,晓得硬扛要折秆子,弯弯腰,就过去了。”在这没有荷花的山野里,我却在生活的砥砺中真正读懂了这句话——不是妥协,而是如荷般的智慧与韧性,让我在时代的疾风骤雨中,学会了如何既保全内心的坚持,又懂得适时俯身。

湘北岁月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彻底洗礼。当我终于回城,带着一身山野风霜和一颗被岁月磨砺过的心重新步入喧嚣世界时,人生的篇章已悄然翻页。

回到城市后,为生计前程奔波在中年的激流里,酒桌应酬取代了塘边静坐,报表数据淹没了荷叶摩挲。偶尔在公园见到荷花,总会驻足片刻。人生的风雨,不再是儿时那场隔岸观火的壮丽,而是真真切切砸在肩头的重担。多少次在挫败与迷茫的深夜,姑妈那句话会不经意响起,给我一份隐忍与坚持的韧性。

直到退休之后,纷扰渐息。在一次阔别多年的同学聚会上,我们不约而同选择了重返郊野,住进一处依托旧日村落改造的田园民宿。无巧不巧,民宿之畔,正静静躺着一方荷塘。这仿佛是命运的刻意安排,让我们这些历经沧桑的灵魂,得以在生命的秋天重返起点。

  远处那片绿突然撞进眼里,像被风掀开的旧绸布,露出藏了一辈子的褶皱,连呼吸都跟着慢了半拍。塘边栈道比记忆里窄些,木板缝嵌着枯草与碎瓷片,晨露浸得木头发潮,踩上去“吱呀”响,像旧时光里走调的弦。风先一步裹着水汽扑来,混着泥土腥气和荷叶清苦,瞬间漫过鼻腔。我扶着栏杆站定,看见风掠过荷塘的模样:最外层的荷叶先被吹得翻卷,露出背面泛白的筋脉,像老人手背凸起的血管,接着这股劲往塘心推,绿浪就一层叠一层涌,把藏在叶间的荷花晃得轻颤。

暮色在这无声追忆里悄然漫上。塘中的风褪去白日温热,携来沁人凉意。喧闹一日的荷叶慢慢平复姿态,静静铺展,如同收敛羽翼的倦鸟。那些白日尽情展露风姿的荷花,也小心拢起花瓣,像一本本被合起的、写满往事的故事书。

我独自坐在塘边仿建的石亭,虽非旧物,其神其形却依稀有着当年那座石亭的影子。石桌冰凉,我用手拂过桌面,恍惚间仿佛触到一只粗陶茶盏,里面还留着半盏早已凉透的琥珀色茶水。天边最后一抹霞光给云朵镶上黯淡金边,水塘变得幽深起来。风不知疲倦地再次掠过水面,轻轻搅碎那一轮刚刚试图圆满的、颤抖的塘中月影,也同时搅乱了我盈满眼眶的温热潮湿。

原来,这吹了六十年的荷风从未改变。它吹过童年午睡的竹帘,吹过知青岁月茅草起伏的山坡,吹过中年城市高楼的窗棂,最终又落回这方民宿的荷塘。这风里藏着的,是一种穿越岁月的清香——是姑妈掌心莲子的清甜,是湘北深山里茅花如雪的清寂,也是人生风雨中不肯折断的清韧。它吹彻的从来不是某一池一塘的形貌,而是藏在层层绿浪深处、无声流淌的岁月本身。

风又起了,卷起一片新生荷叶轻轻掠过肩头,像童年时姑妈安抚我入睡的轻拍。我忽然懂得,所谓人生,或许正是这样一段荷风穿塘而过的轨迹:始于青涩懵懂,历经盛放与担当,终归于从容淡然。而贯穿其中的,是始终如一的、来自生命本源的韧劲——那从淤泥里生长,却始终带着清水洗濯过的清明。

走出村口时,我忍不住回望——暮色中的荷塘静默如温润绿玉,晚风依旧,荷叶轻摇,远处的老柳、竹篱、石亭都沉浸在昏黄暖光里。就在这凝眸刹那,我忽然懂得:原来我们的一生都是在这样的荷风里行走。少年时顺着它的方向奔跑,中年时迎着它的微凉思索,暮年时又与它温柔和解。而无论行至何方,只要回到荷塘边,让那识旧路的风穿过岁月拂过眉梢,所有漂泊的心事便都有了归处。

此刻,晚风落在心上,带着荷的清、莲的香,将斑驳过往酿成温柔念想。我们都是时光中的旅人,而荷风是这条漫漫长路上永恒的乡

——它从不言语,却总在每一个回眸刹那,让整个曾经,清澈如初。

(完)

2025.10于城东民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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