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些美,天生就长在芦苇的间距里——那是风与光的通道,也是目光停留的理由。
每日驱车沿潇湘大道而行,河湾处,总有一片芦苇在窗外静立。那细韧的秆,凝三湘四水之霜露为墨,晕染出天地间的苍茫;风来不折,雨来不弯,只一派倔强地向上生长。顶端的芦花蓬松如絮,是天上云碎在了枝头,是宣纸上将干未干的淡墨,更像智者鬓边初染的霜——千丝万缕,皆在风中浅吟着光阴的沉静与从容。
远望时,它们便成了天地间最从容的舞者。天光为幕,河滩作台,风是唯一的韵律。它们不似杨柳那样纤柔摇曳,也无松柏那般凛然不可亲近——只是顺着风的轨迹,微微倾身,跳着一场寂静的圆舞曲。
这般风姿,总让人心生妄念:若折一枝回去,是不是就能把这份野逸仙气,挽留在寻常烟火里?
直到走近,那远观的诗意才被现实层层剥落。蓬松的芦花蒙着沙尘,绒毛纠缠成灰黄的团块,露出砂纸般粗糙的穗芯。茎秆根部龟裂的泥痕,是河水漫漶后留下的沉默印记。指尖未触,却已感知到那股干涩的糙意——这似曾相识的触感,如一把无声的钥匙,轻轻抵开了记忆的锁孔。
霎时间,思绪悬停,时光的闸门为之洞开。
七十年代的东山峰上,茅草也是这般模样。细韧的茎,蓬松的穗,在晨雾中铺满整个山坡。那时的我们,怀揣着比芦花更洁白的憧憬,从城市奔赴山野,总以为远方的风景能过滤掉生活的粗粝。
直到镰刀割过茅草扎进掌心的刺痛,山崖边扛岩石时沉重的喘息,和腹中那持续低吼的饥饿,才让人清醒:生活从不加滤镜。蓝布衫上沾染的草汁,煤油灯下摇曳的迷茫,都是剥去诗意后,生活最本真的质地。
多年后回望,才发觉青涩与艰苦都已被岁月驯服,沉淀为生命底色的温润。如今再想起茅草铺就的床铺、窗棂间飘进的细雪,鼻尖仿佛仍萦绕着阳光晒透草茎的清香;暮色中伙伴们轻哼歌谣的身影,依旧让如今的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原来,那些扎根于贫瘠土地的日子,那些咬紧牙关的琐碎与坚持,早已被时间一一收纳,在记忆的深窖中静静发酵,化作一坛只有岁月才能开启的醇酿。
我轻轻收回手,心里忽然明澈:有些美好,生来就与距离相伴相生。如同《蒹葭》中的伊人,若真涉水走到眼前,便失了“宛在水中央”那一抹朦胧的神韵;也像我们对生活的期待,若执意贴得太近,反而会因看清每一处粗糙,而遗落了最初那束照亮远方的光。
就让芦苇在河畔自在摇曳吧。不必采撷,无需深究,唯有保持这恰到好处的距离,才能让美在想象中永远鲜活,让向往在心间始终澄明。
暮色渐沉,我发动引擎缓缓离去。后视镜里,整片芦苇荡正被晚霞浸染,宛若一轴正在天地间徐徐收卷的水墨长卷。那芦花的白,不再是正午时刺目的亮,而是被光阴打磨过的温润,是岁月留白的静默。它们在渐深的暮色里轻轻摇曳,每一次起伏都透着历经枯荣后的通透与从容,仿佛在与流逝的时间默默对话。
此刻,车窗外河湾流转,芦苇的形影渐远,留给我的却是一堂关于生命的修行。原来尘世立身,既要存远观时的那份诗意与轻盈,也需有走近时接纳粗粞现实的勇气。流云远望方成境界,山岚隔雾始见空濛。真正与万物的相处,是容它们以本真的姿态自在生长:东山峰的茅草不怨土地的贫瘠,河湾的芦苇亦不迎合过客的镜头——风中的每一次俯仰,都是对生命本身的庄重行礼。
当我们学会在恰当的距离里凝望,天地便成了一句句读不尽的诗。这分寸之间的美,既是对万物的慈悲,也是对生命最深情的凝视:远,可观其气象;近,不扰其根本。
于是明白,最美的风景,从来不栖居于占有之中,而永远停留在那一念之间的懂得,与轻轻放手的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