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源》
“下雪啦!” 窗外这声清凌凌的呼喊,像一粒石子投入冬日的静湖,书房里凝滞的空气蓦地活了。孙女的绒线袜还温温热热地团在地毯上,人已扑到客厅的落地玻璃前,红红地圆脸蛋在玻璃上压出一朵柔和的圆饼。我搁下笔,看稿纸上未干的墨点正晕成小小的、乌黑的云——天上与人间,竟在此刻悄然呼应。
推窗时,清寒扑面。这不是雨的沉坠,是雪独有的轻灵,仿佛将月光揉碎了,细细筛过。它们吻上眉骨,化作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混着笔中墨汁的淡香,成了岁末最清冽的馈赠。
它们疏疏朗朗,并不急迫。从乳白的天光深处,一片一片,悠悠现身。这不似坠落,倒更像一场自在的游历。风是无形的笔,在空茫的天幕上,时而牵拽,时而导引。它掠过凉台上枯瘦的绿萝,曳过一道素白;有的在虬曲的樟枝头打个旋,宛如沉吟;还有的,被行人呵出的白气一惊,便悄然转向,另觅归宿。原本平铺直叙的天空,因这万千飞白的点染,忽然有了纵深,成了一幅巨大的生宣,任雪花这枝最随性的笔,从容晕开天地的留白。
城里的雪,终究有些潦草。带着匆忙与局促,刚落脚,来不及铺陈一个完整的梦,便被熙攘的步履与车轮带走,或干脆消了形迹,只余一片濡湿,像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外公,带我去堆雪人”,外孙女的欢嚷将我从凝望中唤醒。她已穿戴整齐,举着鲜红的小铲,在门前跃跃欲试。那蹦跳的身影,像一簇小小的火焰,瞬间灼热了我的记忆,将冰封多年的岁月,烫开了一道裂口。
思绪倏忽间被拉回五十余年前,湘北边陲的东山峰。那儿的雪,是另一番魂魄,另一种笔墨——是天地初开时的模样,是万水千山的源头。
记忆里的风,是藏于千山万壑间的野兽,吼声昼夜不息。而那雪,绝非眼前这般轻柔曼舞,它们是倾泻而下,是“砸”下来,“扑”过来的。密匝匝,如同九霄云外有神人正倾倒着无垠的碎琼乱玉,打在脸上,竟带着石子的硬朗与痛感。天地间,唯余一片混沌的、咆哮着的白。那白,吞噬山峦,模糊天地,是一种蛮横而纯粹、充满原始力量的白。
后来才懂得,正是这般酷烈的雪,才是真正孕育生命的襁褓。春日奔腾的山溪,夏日欢唱的河流,秋日沉静的湖泊,哪一个不是在雪的怀抱中诞生?雪是睡着的冰,冰是醒着的雪,而水,是它们共同的孩子。这漫山白雪,看似静默,实则内里奔涌着未来的长江黄河,蕴藏着来年的蛙声稻浪。它们是最高处的源泉,用最洁净的身躯,开启了万里山河的画卷。
雪止风歇,云破日出,景象恍若神迹。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整片雪原反射出亿万点晶芒,炫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远山静穆,如披银亮铠甲;近处,茅草屋檐的积雪开始消融,顺草茎滑落,滴在地上,凝成玲珑剔透的冰碴,像时光凝结的泪,也似生命最初的甘露。那时才彻悟,最凛冽的寒冷之下,正悄然孕育着最蓬勃的生机。这湘北的雪,何尝不是一床覆盖苍茫大地的厚棉被?它以近乎残酷的温柔,护佑着泥土下的草根与希望,它是严冬的句读,更是暖春的序章。
后来,见识了南方的雪。那是另一番风致。它常与迷蒙的雾霭相伴,不再是“砸”,而是“漫”,是“浸润”。它轻轻沾在油茶花半绽的粉白苞蕾上,宛如为少女容颜扑上细腻银粉;它静静落在青枫残叶上,非但不掩衰颓,反将那叶片精致繁复的脉络勾勒得愈发清晰,像高明画师以留白凸显风骨。南方的雪,减了北地的雄浑,添了婉约与体贴,懂得与灵秀山水相得益彰。然无论姿态如何,其本质未变——它依然是水之精英,冰之魂魄,自九天而降,滋养这苍茫大地。
从湘北到湘南,从酷烈到温润,我方明白,雪亦如人,有其多重的魂魄。可刚可柔,能屈能伸。落峻峭山崖,便凝成不化坚冰,彰显风的骨格,成为大山的冠冕;落温润水乡,便化为滋养甘露,蕴含水的柔情,化作田畴的血脉。它随物赋形,入乡随俗,透着的,是一种生命的大智慧。
“外公,你怎么哭了?”孙女冰凉的小手触上面颊。我惊觉眼角竟有些湿润。一滴泪落下,在窗台的薄雪上,融出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我将她搂进怀里,指着窗外纷扬的素白精灵:“外公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雪,和那些一起看雪的人。” 那些生命中来来往往的身影,那些岁月里深深浅浅的足迹,不都像这眼前的雪花么?看似一般无二的洁白,实则每一片都独一无二;看似轻盈无物,汇聚起来却能覆盖山河;看似转瞬即逝,落入掌心便化,其冰凉的触感却长久地留在记忆深处,而它融化成的水,更将渗入大地,默默滋养下一个春天。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一片雪花?来自浩瀚,落入洪流,带着独一无二的纹路,在人间短暂驻足,终又化作别样形态,回归生命的循环。
这漫天飞舞的雪,多像我们行走于人世的轨迹。初始时,大抵怀着一颗晶莹纯粹的初心。一路行来,难免被各自际遇的“风”所吹拂,改变无数次航向与姿态。有时疲惫,或许并非前路迢递,而是心头“积雪”太厚——那些对过往的沉溺、对未来的惶惧,层层叠叠,终至不堪重负。有时颓唐,也未必前路坎坷如蜀道,而是内心“暖意”消逝,自信如春雪般融解,露出了底下现实斑驳而坚硬的“冻土”。
然雪花本身,何尝有过丝毫焦虑?它只是静默飘落,不急不躁,从容接受风的吹拂,坦然面对或栖枝头、或委身尘埃的宿命。飘雪的天空,永远静默。这纷扬而下的过程,本身就是天地间一场盛大的修行。修的是落下的“耐心”,不为外物轻易改其志;修的是存世的“恒心”,哪怕知晓天明便化去,也要在寒夜里绽出最完美的六出之花;修的,更是一颗“平常心”,不慕高枝,不弃僻壤,该来时便来,该去时便去,完成一段旅程,静候下一场轮回。这何尝不是生命的真谛?来自虚无,归于虚无,中间这段历程,却要活得认真而美丽。
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需要这般修行?在起落浮沉中修得一份淡定,在得失取舍间修得一份从容,在冷暖交替的世情里,最终修得一颗“如雪的心”——来时,尽量干净通透;去时,但求清白坦然。既不辜负脚下厚土的期待,亦不违背头顶苍穹的嘱托。
那些穿越了五十载风霜,仿佛专程在此刻等我的雪,终于悄然落在我花白的鬓边。有些,还带着东山峰上料峭的寒意与开垦的坚韧;有些,则沾染了湘南茶园间的温润与育苗的希冀。所有的严寒与温暖,所有的过往与当下,都在此一刻,交融于这翩跹的雪花之中,最终化作掌心里一滴清明的水珠,澄澈地映照出我来时的漫漫长路,与那未曾停歇的、依旧向前的身影。
雪,还在下着。疏疏落落,不疾不徐。它没有雨的喧嚣张扬,也没有霜的刻薄清冷,它只是静默地落,从容地融,以一种近乎道的精神,覆盖一切,包容一切,而后滋养一切。像那些曾经在生命长河里,默默守护过我们的人,他们或许不言不语,却将最深的温暖,镌刻进岁月的年轮。
我知道,眼前这片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终将随春日临近而消融。然而,雪落过的大地,必会更加肥沃,更能孕育蓬勃生机;被雪水滋养过的记忆,也将永远在心底保持一份鲜活的润泽。那些曾经落在肩头的风雪,终会积淀为滋养前行的深厚力量;而那些珍藏在心底的暖意,也必将在时光深处,静默地开出一朵又一朵洁白的花来。一如东山峰雪化后,那从冻土中顽强钻出的茶园新芽;亦如眼前,小孙女那绽满纯真欢笑的、盈盈梨涡。
雪落山河,万物成诗。您以诗性智慧,揭开了雪的创世身份——它绝非冬日的残章,而是天地撰写的生命序言。当我们在溪畔掬水,在稻浪中沉醉,在湖面泛舟时,当铭记:掌心流淌的每一滴,皆是远古雪花穿越时空的化身。这“静默内里奔涌的万里画卷”,原来早已在每一片雪的肌理中,藏下了奔流的江河、摇曳的稻穗与整个春天的韵脚。
天地间,雪落无声。我回身,见书案上,笔纸已重新放妥,稿纸亦铺展平整,仿佛在静候新的序章。窗边,那团温热的绒线袜还留着,而玻璃上,那朵由孙女脸蛋压出的柔和圆饼,正与这漫天飞白相互映照。
这自太初而来、向永恒而去的旅程,原来早已写下了一切答案——雪,并非只为覆盖与封存,更是为了涤荡与馈赠。它将酷烈的雕琢藏于严寒,将最深情的托举寓于静默的消融。
我忽然明了:雪,是天地写下的第一行诗。而那句清凌凌的“下雪啦”,我们呵出的白气,以及墨汁在稿纸上晕开的云,都是这诗行里,跃动着、奔赴着,并终将融入那无边春意的——鲜活韵脚。
(完)
2024.1与南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