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听潮》
江畔的晨雾似一袭轻纱,尚缠绕在粼粼水波间,对岸城市的霓虹却已按捺不住地明灭闪烁。我独伫于这暮色四合处,任凭身影被漫天霞光浸染,渐渐融作一脉悠长的沉思。
总觉着湘江的潮声里,藏着时光深处的密语。那密语非寻常耳力可闻,须将整副魂灵沉入苍茫暮色,任江风洞穿胸膛,方能触到沉积在岁月河床上的远古震颤。此刻我立于风光带的梧桐影下,看夕光将自己的影子拉成一道悠长的诘问。对岸楼群在霓虹间浮沉,恍若现代文明精心织就的幻梦;而脚下潮水以亘古不变的韵律,不知疲倦地拍打石岸,仿佛在宣读一封自远古迤逦而来的庄严判词。
这潮声是有重量的。它将万年光阴锻压成无形水珠,每一滴都曾映照过不同的容颜——帝王的威仪、渔夫的沧桑、诗人的孤影,最终都归于江水的沉默。
恍惚间,陶罐破碎的脆响自水底传来——那是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在篝火旁祭祀天地。潮水温柔漫过他们的脚踝,带着温顺的驯良。那时的湘江懂得呼吸,涨潮时哺育沙洲,退潮时裸露沃土。人与江维系着古老的契约:取一瓢饮,必还以敬畏。母亲生前常念叨:“江里的东西要留口气,莫捡活螺蛳。”她枯瘦的手指指向江心,仿佛在点化生存的玄机。这朴素的生态观,比一切现代环保口号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待眼眸抬起,晚霞已将江面染作赤金。那亘古的潮声,竟在此时陡然尖锐起来。
朱张渡口的青石阶犹在,当年朱熹与张栻的往复盘诘,却早已被机器轰鸣碾碎。他们曾将“知行合一”的辩难撒入潮声,那时的湘江是思想的容器,每个浪头都托举着对天地至理的叩问。
潮声继续向前推进——直至1925年那个深秋。青年毛泽东独立寒秋,看万山红遍,这潮声便化作了摇动旧世界的战鼓。那石破天惊的“谁主沉浮”,让整条江水为之沸腾。这沸腾也漫进父亲的人生——他晚年常说,年轻时在长沙求学,常与同窗在江岸彻夜长谈。潮水会将年轻誓言送到远方,仿佛江水本身就是那场革命的一部分,以自身的奔涌应和着时代呐喊。于是在民族危亡之际,他毅然弃笔从戎,考入黄埔,最终走向抗日战场。一个人的抉择,就这样汇入了整条江、整个民族的奔流。
然而潮水的记忆终被染成墨色。上世纪九十年代,湘江仿佛一夜苍老。无数化工厂的血管扎进她的命脉,在四十五亿产值的狂欢下,镉、铅、汞如毒蛇蛰伏江底。我举着相机在竹埠港徘徊,取景框里满是溃烂的伤疤:渔民提着空网坐在锈蚀船头,眼神比江水更浑浊;尹三元嬷嬷的哭诉像钝刀割肉:“孙子咳出的痰都带着金属铁腥”;龚美云酒楼的招牌在化学烟雾中剥落,她说现在最畅销的不是剁椒鱼头,而是润肺糖浆。
橘子洲成了被遗忘的孤岛。围墙圈起的不止二百五十亩荒芜,更是一代人的精神迷途。某个暴雨夜,我为一棵老橘树拍下最后的影像:根系浸泡在五彩化学积水中,落叶如绝望的手掌伸向天空。那一刻潮声粘滞如痰,翻涌着工业文明特有的腥臭。我们究竟在追寻什么?当发展异化成对自然的凌迟,当进步沦为自我献祭的狂欢,那些冰冷数字除了记录罪责,还有什么意义?
潮声在此处打了个死结。直到2013年,治理的铁钳才撬开这个结。雷俊团队三百八十一页诊断书如集体忏悔录,每一页都浸透历史脓血。我随他们采集土壤样本,目睹挖掘机刨开被诅咒的土地。当彩色毒土在阳光下暴露,仿佛能听见大地的呻吟。这修复历程宛如赎罪——贯穿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觉醒,呼应着全球共同的环境义务。先民的敬畏、朱张的哲思、革命者的理想,我们几乎背弃所有,终于在此刻开始偿还。
奇迹发生在某个清澈的清晨。尹三元嬷嬷提着一篮红辣椒来找治污队员——辣椒苗在净化后的土地里恣意生长,红得像土地重新跳动的心脏。龚美云的酒楼再次飘出剁椒香气;她倚门笑说,如今江边常有人拍婚纱照,新人的笑脸映在潮声里,比霓虹更动人。
围墙拆除那天,潮声忽然清亮透彻,像揭去蒙住耳朵的油纸。李怀全抚摸着新栽的橘树苗喃喃:“它们还记得从前的味道。”熊汉泉的摄影展上,黑白与彩色的对峙不再残酷——风筝从曾经的排污口升起,孩子们的笑声落进潮声,发酵成希望的酒酿。
夜雾漫起时,我恍若听见屈原行吟泽畔的千年诘问。而江水以它的流淌作答:清浊从来不是绝对界限,关键在于是否保有持续澄清的勇气。湘江之水日夜奔流,从非昨日的湘江,正如生命中的我们日日常新——但潮声深处自有永恒回响:那是先民对天地最初的敬畏,是哲人跨越时空的求索,是革命者点燃的理想烈火。这些永恒在浊浪翻涌时默然潜伏,待清流重归便悄然苏醒,如江底水草,看似随波逐流,根系却始终紧握这片土地。
不远处,几个青年在月光下朗诵《沁园春·长沙》,年轻声线里的灼热与祖父日记中的温度如出一脉。潮声仿佛无形念珠,将不同时代的理想串联。这一刻,1925年的星星之火在2023年的江面上重燃。青年毛泽东的雕塑侧影融入夜空,他永远凝望北去的江水,而时代的潮声,正将新的篇章推向未来。
离岸时,我俯身捧起一掬江水。月光下它呈现琥珀质地,里面沉淀着陶匠的指痕、哲人的墨韵、革命者的足迹、工业时代的隐痛。如今这水流过我的掌心,虽不复原始的清冽,却拥有更复杂的醇厚——恰如文明本身,必须在伤痕中生长出智慧。
潮声在身后持续拍岸。我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污水试图混入,新的贪婪企图篡改它的旋律。但湘江告诉我:潮水的力量不在于永远清澈,而在于永远向着清澈流淌。这种流淌,本身就是对一切污浊最温柔的抵抗。当明日朝阳升起,潮水必将带来新的故事,而我们的坚守,会让这些故事比从前更加明亮宽广,生生不息。
(完)
二零二五年秋于湘江堤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