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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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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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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红秋意浓》

柿红秋意浓》

 

 

那年十月,我又回到了这片山。不是过客,是归人。

车轮在盘山路上盘旋,窗外的景致一寸寸往记忆里沉。阔别四十余载,山还是那座山,路却不再是那条需要踩着露水、喘着粗气攀爬的泥泞小径了。可当第一阵山风穿过车窗扑在脸上时,我便知道——它认出我来了。风里掺着当年的清冽,混着腐叶、湿土的凉,还有一缕熟稔的甜香。

我的第二故乡,到了。

弃车步行,沿荒草半掩的小径往上。秋风踩着记忆里的月光与晨露而来,像个沉默的故友,拂过连绵的山脊。整座大山的绿意在凛冽而温柔的触碰里层层沉淀,渲出墨绿、浅赭与淡金的斑驳,像一幅被时光浸透的巨幅卷轴缓缓铺展。万籁俱寂中,唯有知青点崖畔上那棵老柿树,自我脚步响起的那一刻,便燃亮了全部的魂魄

它就在那里。一见我,便迫不及待地把积蓄了四十多年的相思,全都化作了枝头那片灼灼的、沸腾的红。那红,不似花般娇艳,不似血般悲壮,是岁月文火慢熬的一砚胭脂,点在寂寥山谷的眉心,为我,也只为这沉静的秋,一天天地醉深下去。

霜降已过,山雾正浓。乳白的岚霭裹挟着焦香的柿叶气息,从当年茅草房旧址——如今只剩一片长满青蒿的平地——漫涌而来,温柔缠绕上虬曲的枝干。枝头的红柿在氤氲雾气中轻轻颔首,像千百盏被秋光点燃的旧信笺,又像是岁月执意为我留存的不褪色印记。我站定了,看得痴。这雾,原是有生命的,懂得怀念的。它漫过来时,整座山都沉浸在了往事的呼吸里,而那一树决绝的柿红,正是秋日最深情的回眸。

走近了,才看清它的风骨。枝桠虬曲盘错,是几十年山风雕刻的筋骨,苍黑如铁。可它偏要把满枝的果实累累赘赘地举高,像举着一个个小小的太阳,又像擎着不息的生命火把。远山如黛,层叠着青灰、淡蓝的影,衬得这一抹跳脱的红,愈发惊心动魄。风穿过枝桠,稀疏的柿叶沙沙作响,那声音低沉绵长,像是树在絮语,把半世纪的光阴拉得又软又韧。

在山坳处寻得一块青石板坐下。石面冰凉,纹路里长满湿滑的苔藓。用手细细抹去,指尖触到几道极浅的刻痕——“1972”。是了,这是当年知青小屋的门槛石。岁月真是个耐心的雕工,将当年用钉子深深凿下的印记磨得这般圆融。可指尖抚过,那凹陷处仿佛仍能触到青春的温度,滚烫的。点上一支烟,看青白的烟圈在湿冷空气里慢腾腾升起,与乳白山岚融在一起。廉价的烟味混着清甜的柿香,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妥帖。

脚边竹篮里,是来时路上山民硬塞的柿子,红得透亮,像上好的琥珀,果皮薄如蝉翼,在迷蒙天光下隐约可见里面流动的蜜意。凑近闻,是枝头的爽气混着泥土的腥甜。这味道太霸道,瞬间把人拽回那些遥远的清晨:雾气打湿额发,裤脚沾满泥泞,肩上水桶吱呀作响。可在茅草坡歇脚时,从怀里掏出还带体温的半熟柿子,狠狠咬一口,涩味底下藏着的那丝倔强的清甜,便能猛地漫遍全身,连骨缝里的疲惫都轻了几分。

那些年的山居岁月,清贫于物质,富足于自然。这满山的柿子,便是大山水恒的馈赠。青涩的,用瓦缸盐水浸泡数日,成了佐餐的酸脆小菜;半熟的,与粗米同煮,粥水里飘起诱人的甜香;待霜降后红透,轻轻撕开薄皮,蜜糖般的果肉滑入喉中,毫无杂质的甘甜直抵心底。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山雾汹涌。最清晰的是1973年冬,我染了重风寒,高烧不退,蜷在冰冷的统铺上。职工周婶揣着两个被体温暖热的柿子,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而来。她在奄奄一息的火塘边,用小刀极耐心地将柿子削成小块,投进乌黑陶罐细细熬煮。火苗舔着罐底,咕嘟作响,甜香混着药香弥漫整间茅草房。那碗温热的柿汁,胜过人间良药。她粗糙皲裂的手掌抚过我滚烫的额头,那粗粝的温暖,像一道烙印,至今还留在皮肤记忆里。那种在苦难中彼此扶持生出的人性温暖,是此后半生在任何繁华都市都不曾再感受过的。

如今再回来,鬓角已被岁月染白,步履不复轻捷。可这棵老柿树,却依旧不管不顾地红着,那颜色,艳如当年离去时山边燃烧的晚霞。目光在树干上搜寻,那道长长的疤痕果然还在。那是某年暴雪夜,碗口粗的树枝被生生压断,我们十几个知青和老乡,顶着冻僵的风雪,用破布草绳为它包扎固定。那时通往山外的路常被风雪阻断,冬天寸步难行。可人们望着这棵受伤的树,总会说:“树能活,路也能通。”话语简单,却带着山石般的信念。如今盘山公路已通到崖边,物质不再匮乏,可那些在浓雾里并肩劳作的身影,那些在严寒中冻得通红却漾着质朴笑容的脸庞,比眼前任何山峦的影子都更为清晰。

烟圈在风里散了,手里的烟也将燃尽。望着雾中朦胧山影,心头忽然一软,眼底潮润。这柿红如酒的秋日,多像一段被时光精心装帧的、揉不碎的旧梦。梦里,有生活最粗粝的质地:磨破底的解放鞋、扎入皮肉的茅叶、掺着秕糠的窝头;梦里,更有人性最温存的亮光:火塘边分享红薯的低语、递过来的一捧炒花生、泥泞滑坡上伸出的手掌。苦吗?是真苦。青春的汗水与泪水都浇灌给了这片土地。可苦水深处却沉着厚厚的甜,就像这柿子,必要历经风霜,才能红得彻底,甜得纯粹。

雾气更浓了,柿树高大的影子与流动的山岚交融,轮廓模糊,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掐灭烟蒂,将最后一点火星轻轻按在青石板模糊的1972”刻痕里。就在那一刹那,耳边仿佛又响起往昔的声音:风的呜咽、火塘里柴火的噼啪、山民粗犷的吆喝、林间山雀的清啼……这些声音携着永恒的柿香,穿越四十多年的喧嚣与沉寂,成了生命乐章里最低沉珍贵的背景音。原来,最深的记忆不是刻在石头上,而是融在声音气味里,一触,即如洪水决堤。

正凝神间,风又起,一颗熟透的柿子“噗”地坠落脚边,在厚落叶上砸出温柔的小坑。俯身拾起,掌心感受到果皮传递出的丰盈暖意。这温度,像当年周婶怀里的暖柿,像火塘边相握的手掌,像离开时老乡塞满行囊的柿干,带着山的气息,暖了半生风尘。用手绢擦擦,轻轻咬开小口,积蓄四季的甜浆在舌尖炸开,汹涌流向喉咙。还是当年的味道,却比记忆里更醇厚。直到这一刻才恍然懂得,不是柿子变了,而是大半生的漂泊沉淀,让我终于品出了极致甘甜背后所深藏的岁月滋味。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老杜的诗句此刻想来格外贴切。这老柿树不懂人间悲欢,只是守着东山峰一隅,春抽芽、夏挂果、秋染红、冬抗霜,活得纯粹坚韧而从容。当年以为这里只是青春驿站,如今双鬓染霜方才懂得,这片土地早已将最朴素深刻的人生答案写在年轮里——生活从不是只有苦味,就像柿子,唯经霜方能愈甜;人生也从来不是孤身逆行,那些刻在岁月褶皱里的善意与温暖,都是越过人生沟壑最坚实的力量。

夕阳西下,暮色将金红余晖泼洒下来。柿树的影子与巍峨山峦重叠,枝头“小灯笼”在渐深暮霭里愈发鲜亮温暖,像不息的希望。雾气渐散,远山尖镶上耀眼金边。空气里满是清冽柿香与厚重泥土气息,吸一口,肺腑澄澈。

挎起沉甸甸的竹篮准备下山。浓郁甜香丝丝缕缕沾在衣襟上,挥之不去,仿佛带走的不是一篮柿子,而是整座山的沉甸甸暖意。

风再次穿过寂静柿林,叶响沙沙,如大山絮语在耳边轻诉:回来就好,这里永远是你的根。

没有回头,只最后点一支烟,倚着路旁老松,看蓝白烟丝在瑰丽暮色里缠绕上升,与渐起的淡蓝夜雾彻底相融。这手中的烟,篮中的柿,眼前的山,梦里的人,都在浓得化不开的秋意里,化作一缕绕指的柔,在心头久久不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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