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青山》
年轻时在湘北边陲的大山中落户,每逢冬夜,我们几个知青便挤在茅草窝棚里,就着一盏煤油灯取暖读书。就是在那样一个飘着细雪的夜晚,我初次在剪伯赞的《内蒙访古》中读到了大青山。那些关于阴山南北、胡骑汉疆的苍凉文字,关于“草木秋死,松柏独在”的坚韧描摹,宛如一粒青稞种子,悄然落进了我干涸的心田。自此,那座横亘在北疆的苍莽山影,便成了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个固执的梦。数十载人世浮沉,这梦非但未曾褪色,反在岁月的窖藏中愈发醇厚。而今,双鬓已染祁连雪,我终于得以卸下俗务,从湘江之畔奔赴这场塞北之约,不为游历,更像是一场迟来的还愿。
车到山脚,晨雾正漫过会公岭的脊线。乳白色的晨霭缓缓流淌,石屋寺的飞檐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悬在空中的古画。我踩着被露水打湿的石阶向上走,四下里静极了,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谷中回响,竟无端想起晚明张岱在《湖心亭看雪》里的句子——“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眼前虽不是雪,但那雾的混沌,那山与寺在虚无缥缈间的姿态,倒有几分神似了。我不是归人,只是个自三湘大地远道而来的客子,此来不为征服山巅,只想静静读一读这部用岩石、草木与岁月写就的巨著。
山路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新修的木栈道如游龙般蜿蜒,探向九龙山谷的深处。栈道起处,一块熟悉的巨岩蓦地闯入眼帘——正是那葫芦石。它依然静守原地,只是周身多了一圈齐整的松木护栏,石面上深深刻着“生态保护核心区”七个朱红大字。我隔着栏杆细细端详它浑圆如鼓的轮廓,青褐色的石皮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凝结了千年的时光。
指尖轻抚微凉的石栏,一缕幽远的情思悄然漫上心头。忽然想起汉代那位命途多舛的史家班固,在《汉书·匈奴传》中录下的匈奴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那字字泣血的哀叹,穿越两千载风霜,此刻竟在这葫芦石前鲜活起来。阴山之于匈奴,何尝不也是如此刻骨铭心的故土?这默然矗立的葫芦石,想来定是听过胡骑的嘶鸣,见过汉家将士的烽烟,更见证过无数戍边人的离愁别绪。
“这石头啊,见过的事可多了。”一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看见一位身着粗布工装、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是景区的老向导汪老。他拄着一根自制的花椒木手杖,杖身已被摩挲得油光发亮。“1938年秋天,八路军大青山支队就在这一带活动。”汪老的声音沉静有力,仿佛不是在转述历史,而是在重温亲历的记忆,“那时候,毛泽东同志就指出,‘沿大青山脉建立游击根据地甚关重要’。咱们的战士,没有战马,就虚心向蒙古族兄弟学习驯服野马;没有鞍具,老百姓就把自家的皮具、木材送来做支援。”
他领我走到一处岩壁前,指着上面几道浅浅的刻痕:“这是当年战士们练习拼刺时留下的。那时他们白天在山谷里训练,晚上就睡在石屋里。这山,这石,庇护过多少热血儿女啊。”他的话,让我先前在书卷上读到的铅字,一瞬间有了温度与重量。
辞别汪老,沿栈道徐徐上行。转过一个山坳,水声渐渐入耳,如鸣佩环。寻声而去,是一处唤作“天然浴盆”的泉眼。泉水清极,汩汩自石隙涌出,在晨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泉边立着一台小巧的水质监测仪,绿灯安稳地亮着,像一只守望的眼睛。旁边的介绍牌上写着,此乃含硒矿泉,明万历年间的何氏兄弟曾饮此苦读,后来双双高中。这“水养人”的古话,在这里竟有了双关的意味——既滋养了文思,也哺育过忠魂。牌上特意注明:1939年,支队的伤员曾藉此清泉清洗伤口。清人郑板桥有诗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这大青山的文脉与风骨,又何尝不是深深植根于这岩石与清泉之中?
此行的核心,是去拜谒石屋寺的碑廊。记得少年时随学校春游至此,目光掠过那些碑石,只觉得是些斑驳古怪的刻痕。手指抚过凹凸不平的石面,心里满是懵懂的好奇——它们为何在此,又诉说着什么?那不解,如同雾里看花,总隔着一层。而今,双鬓染霜,我再度立于这廊下,心境已是全然不同。指尖再次触到那冰凉的石纹,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沉甸甸的、穿越时空的重量。唐人陈子昂登幽州台,曾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浩叹;此刻的我,仿佛也立于一座时间的孤台上,与千百年的魂灵默然相对。
那一方“裴仙故迹”碑,其上的文字已与风雨侵蚀的痕迹交融难辨。碑廊尽头,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老者正在临摹崖壁上的“养性在山,修身在学”八个大字。只见他运笔沉稳,一点一划间尽显颜筋柳骨。“这是明代何云峰辞官归隐后所题,”老者搁下笔,见我驻足良久,便娓娓道来,“去年他的后人寻根至此,见这八字斑驳,特意请了京城的书法名家重新勾勒。”他指向廊下新设的文房四宝体验区,“如今游客也可在此临摹古人笔意,将青山的风骨带回家去。”
转过碑廊,一组新立的红色石碑格外醒目。碑上镌刻的“在我百年后,魂归抗大林,守护大青山,永做沂蒙人”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令人惊叹的是,这首傅泉老战士的诗句,已被当地书法家以魏碑体精心书写,镌刻成一方丈二巨幅,悬于新建的红色文化展厅正中。那雄浑的笔力,既保留了抗战时期的铁血豪情,又融入了书法艺术的永恒之美。
汪老告诉我,这是抗大老战士傅泉在年过八旬之后,第十次重返大青山时写下的。“这是一种怎样的眷恋与誓言啊!”汪老感叹道,“它不似仙家传说的超然物外,而是将血肉之躯与这片土地的命运紧紧熔铸在了一起。”恍惚间,那呼啸的山风里,我似乎听见了历史的回响——那不仅是诗人个体的低吟,更是无数无名战士以生命谱写的浩歌,苍凉、悲壮,却又蕴藏着不屈的坚韧,在这山谷间低徊不息。
继续向北,便到了隋末唐初的古城遗址。同行的导游小杨,一位对地方史极熟稔的年轻人,领着我走在经过保护性清理的城垣上。他弯腰从地上拾起半片灰扑扑的陶片,指着上面清晰的绳纹说:“您看,这是隋瓦,一千四百年前的物件了。”他又指向不远处一道不起眼的土沟,“而那里,是抗战时期骑兵支队挖掘的战壕。一层土,叠着好几重历史呢。”这奇妙的叠压,让我怔住了。古今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罗成破寨的传奇与八路军战士据守的身影,仿佛在这片寂静的山坡上交错重叠。清代纳兰性德有词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但历史恰恰相反,它层层累积,每一次“初见”都埋藏着前世的因缘。这大青山,便是一部厚重得让人肃然的“叠压史”。
在古城遗址旁,我遇见几位来自美术学院的学生正在写生。他们的画板上,斑驳的城垣与远处新修的“青山眼”监测塔相映成趣。“我们在为‘青山记忆’书画展准备作品,”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腼腆地说,“既要画出历史的沧桑,也要表现生态的复苏。”她翻开速写本,里面既有残碑断碣的素描,也有岩间石斛的工笔,更有无人机巡山的现代图景。这些年轻的身影,正用他们的方式续写着青山的记忆。
此番游历,四季的流转在我心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迹。虽是初夏,但春日的余韵犹存。小杨告诉我,不久前千亩杏林落英缤纷,将山路铺成了粉色的绒毯。“如今的杏花节,能透过小小的手机屏幕,引来天南地北的百万人同赏。”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自豪的光。夏日的山谷,是暴马丁香的天下,那清冽的香气,仿佛可以洗涤尘肺。生态的恢复,从当地民宿老板娘马凤玲那愈酿愈甜的槐花蜜,从林业站工作人员记录簿上日渐增多的物种名目,便可窥见一斑。
在大青山的最后一日,我去了山麓的野生动物园。这里不见铁笼的禁锢,没有违背天性的驯服表演,唯有生命舒展的本真模样。东北虎在模拟野外的雾森岩山间从容踱步,皮毛在斑驳光影中流转着野性的光泽;环尾狐猴从树冠藤蔓间灵巧掠过,清脆的叫声穿透晨雾,勾勒出山林的天然韵律。
一位姓张的研究员正记录着普氏野马的行为数据,见我驻足,便指着远处奔腾的马群说:“这些都是去年新生的幼驹。随着生态保护力度加大,我们在园区通过多维丰容设计还原动物原生环境,连蒙古野驴这样的珍稀物种,也已在此建立稳定种群。”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几匹野马正悠闲地啃食着牧草,马鬃在风中飘扬,与远山的轮廓融为一体。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宋代山水画中“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远山含黛,生灵自在,人与自然相映成趣。研究员补充道:“我们现在的理念,就是要让每一只动物都能活出它们本该有的样子。”这话说得朴素,却道出了生态文明的真谛。在这北疆山林中,这份古老愿景正借助科技赋能与理念革新,在绿色发展理念的指引下,一步步照进现实。
离开展区时,夕阳正好。回望这片和谐共生的土地,从动物福利的提升到珍稀物种的保育,从生态环境的改善到文旅融合的探索,大青山野生动物园的变迁,不正是北疆大地践行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生动写照么?这片青山见证的,不仅是历史的层叠,更是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塑与升华。
文旅的巧思,点缀在行程的每一个细节里。孩子们集章打卡的“探索护照”,匠人现场雕琢的“骑兵魂”铜刻文创,都将历史的记忆,以可亲可感的方式融入当下。数字化服务让千年碑刻的解说触手可及,也让深山的民宿与远方的客源一线相连。
傍晚,我投宿在水磨村的一户民宿。女主人端上来的山野菜包子,散发着质朴而温暖的香气。她指着墙上泛黄的老照片,说起祖辈支援支队的故事,又笑容满面地谈起如今儿女们借着青山旅游过上的红火日子。不远处,恼包村的音乐节隐约传来喧闹的声浪,那曾经贫困的山村,如今正用另一种方式,诠释着“红色青山,绿色家园”的全新含义。
夜幕初垂,我下榻的民宿书房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借着窗外的月色,我展纸研墨,试着临写日间所见的“养性在山”四字。墨香氤氲中,忽然领悟到这满山的故事——无论是裴仙的传说、义塾的琅琅书声、还是战士的铮铮誓言,最终都化作笔墨,融入这苍茫青山。守寺老人赠我的那幅手迹,此刻正静静躺在行囊中,仿佛在说:青山的文脉,就这般在一笔一划间,代代相传。
翌日离开前,我再次凝望那方“青山永续”的新碑。这次注意到,碑阴镌刻着当地小学生书写的生态保护誓言,稚嫩的笔迹与碑阳苍劲的篆书相映成趣。守碑的老人正在指导一群孩子拓印碑文,“要把青山的故事,一代代传下去。”他说着,将一幅墨迹未干的“青山如画”送给我。那是他用山间采集的墨石亲手磨墨所书,字里行间透着草木的清香。
回望来路,暮色四合,石屋寺的剪影在渐暗的天光中愈发沉静、庄严。我忽然明了,这大青山的记忆,从来不是冰冷的故纸堆,也不是孤立的风景片。它是裴仙人丹炉里一缕未散的烟,是何氏兄弟诵读不辍的经卷,是骑兵支队战马踏过的尘烟,是宣纸上游走的笔墨,是监测塔闪烁的绿光,也是今日游客眼中的霞光与孩童手中的杏核。山以它的永恒,收纳了人世的变迁;人则以他的创造与守护,赋予了青山不朽的灵魂。
临行时,汪老特意来送我。他将一枚光滑的石子放在我掌心:“这是从葫芦石旁捡的,带着吧。”石子温润,带着青山的体温。车行渐远,我回头望去,大青山在暮色中静默如初,而我知道,它的故事还在继续——在每一个来访者的心间,在每一滴墨迹里,在每一片新生的绿叶上,生生不息。
笔墨青山,青山不语,文脉长存。这,便是它给时代,也给每一个过客,最深沉、最悠远的答案。
(完)
2025.6于城南一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