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定格羽翼之美:一次与珙桐花信之约
山居友人的声音自电话那端淌来,浸着武陵云雾洗过的清润:“四月的珙桐都好了,一树一树的白,像是鸽子暂时收了翅。你总说笔尖要定格羽翼之美——这漫山的‘鸽子花’,不正是天地写就的草稿?来看罢。”
那个“罢”字尾音轻轻一挑,仿佛一片绒羽,恰恰落在我心尖最软的那一处。
于是提着行囊赶往。车才入山,风就扑簌簌地涌进窗来,拂在脸上,竟有一种熟悉的微痒——像被鸟雏新生的绒羽,怯生生地扫过。我怔了怔,忽然明白:这不是初访,是归来。我血脉里那些关于飞翔的、沉睡的记忆,此刻被这满蓄山林气息的风,一寸一寸地唤醒了。
这风,莫非是山的使者?在我尚未抬眼望见一片羽、一朵花之前,便已将一封无字的请柬,轻轻地,按在了我的魂灵上。
这感觉,我原是认得的。童年时,省城弄堂老屋的黛瓦间住着一群灰鸽。晨光熹微,它们“咕咕”的低语便掺进乳白的雾气里,比母亲的炊烟更早唤醒小巷。暮色四合时,最是好看——它们掠过的翅影,倏忽地打在斑驳的粉墙上,像一幅即兴的淡墨写意,墨痕未干,随时会被晚风吹散。我常蜷在冰凉的青石阶上,仰着酸痛的脖子,看它们相互梳理羽毛。最奇的是它们颈间那圈细羽,在某个灵光一现的角度,会流转出虹彩,宝石般的光芒一闪即逝,仿佛揣着一个不肯轻易示人的秘密。
最难忘是那只胆大的,曾跃上我摊开的掌心。小小的趾爪带来轻而稳的抓握感,指腹传来试探般的轻啄。然而,羽毛之下,那温驯躯体里竟搏动着一团如此炙热、如此澎湃的生命之火!它在我手中微微起伏,仿佛一枚活着的、会呼吸的小太阳,将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我的掌纹,直抵心房。许多年后,当我读到“万物有灵且美”的句子,眼前浮现的,仍是那团羽毛覆盖下的、令人心悸的温度。
它们起飞的样子,总让童年的我心焦。离地的一霎,并不轻盈,反带着一股挣脱般的、近乎决绝的笨重,“扑棱棱”地拍打空气,像是要与某种安稳的、向下的引力作最后的撕扯。可一旦没入空中,一切便魔术般地改换了。身躯即刻被看不见的气流稳稳托住,笨拙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圆融的、自在的滑行。那灰白的影子在无垠的蓝天上,翅膀舒缓地一起,一伏,慢得像是在品味飞行的每一寸光阴。有时,它会乘着一股上升的气流,索性将双翼完全张开,一动不动地定在半空,绕着无形的轴心静静盘旋。那一刻,时间仿佛也随它悬浮了。阳光穿透翼羽的边缘,为它镶上一圈毛茸茸的、颤动的光晕。我就那样久久地仰望,脖子酸了也不愿低下,仿佛自己的魂灵,也跟着那舒缓的节奏,变轻了,飘起来了,融化在那片无垠的、令人神往的自由的蓝里。
因此,当朋友说“满树白鸽”时,我心里的某根弦便被拨响了。我来,究竟是看花,还是看鸟?或许,只是为了寻回那失落在岁月深处的、会飞的乡愁。
踏入那片珙桐林时,晨雾尚未被山岚完全收走。空气是沁凉的,带着植物与泥土苏醒的气息。及至我抬眼,呼吸骤然一停——我看见了,那传说中的“满树白鸽”。
那哪里是寻常的花开!分明是千百只收拢了羽翼、静静栖止于枝头的精灵。四片修长的苞片,素洁得没有一丝杂色,微微低垂着,在薄雾中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像是用最上等的宣纸与月光剪裁而成。它们以一种谦逊而又执拗的姿态,密密地缀满枝头。山风过处,整片林子便泛起柔和的、银白色的涟漪,每一朵花苞都轻颤着,颤巍巍地,仿佛积蓄着力量,只等一个无声的号令,便要集体振翅,呼啦啦地飞往远山,将整个春天都带到云朵之上。
我伫立树下,仰头望去,忽然间,心被一种宏大的温柔击中。我明白了,全明白了。这珙桐,这被唤作“鸽子花”的灵物,它不正是我那童年掌心的小太阳,在天地间最静默、也最磅礴的显形么?它是植物对飞翔最深沉、最持久的渴望,是大地每年一次,写给天空的、无字却胜千言的情书。它是凝固的飞翔,是静默的歌唱。
暮色渐合时,我沿着金鞭溪漫步。溪水是那种透骨的绿,倒映着两岸奇崛如戟的峰林。正沉醉间,一阵细弱而急切的“啾啾”声从脚边石缝传来。低头,三团灰茸茸的小东西挤作一堆,嫩黄的喙张得圆圆的,绒毛还未干透——是刚孵出不久便遭了山风摇落的雏鸟。我一时无措,伸出手,却迟疑了。
“莫用手碰。”
声音粗粝,带着砂石与岁月摩擦的质感。回头,一位身着洗得发白迷彩服的老者不知何时已蹲在一旁。他肤色黝黑,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清亮。他肩上挎着一个同样陈旧的帆布包,上面用蓝线绣着两个朴拙却端正的字:“护鸟”。
朋友说,他是这里的护林员,老田。山里生,山里长,曾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猎手。他对这座山的熟悉,深入每一道兽径、每一处鸟巢的纹理。转变,发生在一个同样普通的黄昏。他的准星,套住了一对带着雏鸟的红腹锦鸡。就在食指即将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那雄鸡仿佛感知到宿命,在沉落的夕光里,倏然展开了它那身举世罕见的羽衣——金赤交错的披风,墨绿流彩的长尾,华美得如同天地间最后一匹流动的锦缎,煌煌然铺陈在晚霞之前。而雌鸡,对即将降临的死亡毫无觉察,正将刚刚觅得的一粒草籽,以无法形容的温柔,轻轻渡给绒毛未干的幼雏。
那一刻,老田说,他扣在冰冷扳机上的食指,忽然重如千钧,心里头有什么东西,“轰”一声塌了,却又有什么更坚实的东西,立了起来。“祖祖辈辈靠山吃山,不假。可山要是被我们这代人吃空了、吃绝了呢?子孙后代吃什么?看什么?”他撂下了那杆跟随半生的猎枪,成了这山里最早一批“放下屠刀”的护鸟人。
此刻,他没有看我,全副心神都在那三团小生命上。他仔细端详片刻,古铜色的脸上神情专注得像在鉴宝。随即,他从那百宝箱似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调得温润适口的玉米糊。他用一根削薄的竹片,小心刮了米粒大的一小团,稳稳地递到那颤巍巍的小喙边。雏鸟本能地吞咽了一下。
“红尾水鸲的娃儿,”他低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爹娘肯定在附近寻,急疯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他变戏法般从腰间一个小竹笼里拈出一只尚在扭动的草虫,手腕轻轻一扬,虫儿便划过一道小弧线,落在石缝上方的岩壁。几乎是同时,一道棕红色的闪电从溪畔枫树浓密的叶荫中激射而出,精准地凌空衔住虫儿,旋即又闪电般缩回高枝。那是一只成年红尾水鸲,尾羽末端那抹鲜艳的赤红,在绿荫里不安地跳动着,像一簇警惕的、燃烧着的火苗。
他教我采来柔软的松针和干蕨,在石缝旁避风处搭起一个临时的小窝,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团干净蓬松的棉絮,仔细垫好,这才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三个瑟瑟发抖的小生命挪进去。“等它们的爹娘认准了这新地界安全,自会想办法。”他直起身,递给我一颗刚在溪边摘的野草莓。那酸甜凛冽的汁液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仿佛连通了整座山林的呼吸与脉搏。
顺着他粗糙的手指望去,一群白鹭正掠过如绸的溪面,翅尖偶尔点破水镜,漾开一圈圈细细的银环。它们的鸣声清越,与溪水的琤琮、山风的低吟,应和成武陵山脉胸膛里最生动、最安稳的呼吸。老田望着那景象,目光悠远:“你看,这水里的石斑鱼,养活了白鹭苍鹭;这树上的浆果,喂饱了绣眼画眉。这山啊,本身就是一个大食堂,一个大摇篮。咱们不祸害,不惊扰,它们就敢把这儿当家。”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与张家界鸟儿的“约会”,从这才真正开始。
数日后,在山坳的护鸟站歇脚时,老田从木箱里取出一份旧报纸。他展开时动作很轻,像在展开一段沉重的历史。头版是篇报道,标题遒劲。照片上,一位戴眼镜的森林公安民警,鬓角已染霜色,但身姿挺拔。
“这是彭警官,”老田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敬重,“真正的英雄。”报道记述了这位警官为破获盗猎案,身负旧伤,卧底近半载的历程。“彭警官说,护鸟光靠巡山讲情理,是守。还得让法律长出牙齿,让那些人心生畏惧。”他望向窗外,恰有一群红嘴相思鸟落在竹篱上,叽叽喳喳地啄食谷粒,那一点嫣红的小嘴,宛如跳动在绿幕上的鲜活血滴。“如今啊,电子眼进了山,无人机在天上飞。咱们的队伍,也越来越大。”
十月,澧水河畔的芦苇荡已成一片金黄的海。我们在此守候南迁的候鸟。老田举着望远镜,忽然低呼:“来了!”天际线处,雁阵排着严谨的“人”字,乘着浩荡秋风而来。
沙洲上,鸟群汇聚成流动的锦绣。就在这时,一架无人机“嗡嗡”升起。一道赤褐色箭影从芦苇深处激射而出,直扑无人机——是只红隼!它毫不畏惧,利爪抓住机身,生生将这“入侵者”摁落滩涂,随即傲立苇梢,凛然护卫身后的家园。
“好个猛将!”彭长泽警官不知何时已走近。他并无责备,而是蹲下身,娴熟地安装好一台红外相机。“惊扰它育雏了。得保护好它们,也记录下它们。”
夕阳正沉,给河流铺上万点金鳞。雁阵再次启程,红隼也终于归巢。我看着彭警官专注的侧影,想起报道中他尚未取出的钢板,想起那些深山蹲守的寒夜。正是这无数刚与柔、法与情的交织,正是这些平凡又坚韧的身影,才让“飞鸟天堂”成为武陵群山间日益坚实的现实。
离去前,我再次经过那片珙桐林。山风又起,拂过岭壑,千万朵苞片簌簌而动,几片洁白的“羽翼”悠悠飘落,宛如一场温柔而纯净的雪。我伸出手,一片恰好落在掌心。它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我终是明了,朋友邀我来看的,不只是一场花事。这是一次溯源,一次对生命本真的朝圣。笔尖所能定格的,是羽翼掠过心湖的刹那之美;而行动所守护的,是法律之剑的寒光与守望者掌心的温度,是那份让美得以生生不息、让每一个生命都能拥抱苍穹的,永恒飞翔的梦。
这梦,栖在张家界的奇峰秀水间,栖在“鸽子花”年复一年的信约里,更栖在每一个为之驻足、为之动容、并愿为之伸出守护之手的,人的心里。
(完)
癸卯年三月廿九 于张家界珙桐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