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山南麓,那盏被重新擦亮的灯》
说来惭愧,我对扶风的念想,原是被一场未竟的西安旅程所引燃的。在西安城里,我日日流连于碑林的森森石刻与古城墙的巍峨影子下,那些盛唐的气象、秦汉的砖瓦,固然令人胸臆鼓荡,但心底总萦绕着一丝更古老、更遥远的渴望,像地底奔突的暗流,寻不到出口。直到一日,在一位熟识的关中籍学者家中品茗闲聊,他听罢我的感触,沉吟片刻,说:“你若真想触摸华夏最初的脉动,不该只在长安城里打转。往西去,过咸阳,到扶风去。那里埋着更早的魂魄。若有余暇,不妨去看看乔山脚下,一处新生的所在,叫‘美山书院’。是几位归乡人做的一件‘傻事’,却或许能让你看见不一样的风景。”他说得平淡,眼里却有光。于是,一次计划外的转折,便因这平淡中的微光,定了下来。
车出扶风县城,向西,便一头扎进了周原的腹地。晨风里确实有不一样的味道,不再是帝都的繁华与沧桑交织的厚重,而是一种更质朴、更原始的气息——泥土被夜露浸透后苏醒的腥甜,混合着远处麦田无边的青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咸而回甘的底蕴,仿佛自《诗经》的时代飘来。路是坦荡的,视野却总被那地平线上沉默的轮廓所牵引。先是法门寺的塔,从乳白的晨霭中渐渐清晰,像一枚定海神针,镇着这片古老原野的时空。它让我想起学者的话:“这里看山是山,看塔是塔,但山不是寻常山,塔下镇着的,是半部文明史。”与我同车的,正是引荐我的那位学者的旧友,一位在本地文化馆工作了大半生的老先生。他指着前方一抹渐深的苍翠,说:“那就是乔山,古称‘美山’。咱们要去的东窑村,就在它南边的怀里。那书院,就在村口老槐树下。不急,慢慢走,这地方的风水文脉,得用心神去‘听’,不是用眼睛‘看’的。”
美水河的出现,像一段舒缓的过门。河水不宽,却极清澈,静静地偎着乔山蜿蜒。石桥古朴,栏板上的浮雕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只余下圆润的线条,模糊地讲述着鱼跃龙门或耕读传家的故事。过了桥,仿佛跨过一道无形的门槛,连空气都沉静湿润了几分。乔山迎面而来。它没有险峻的奇峰,也不以峭拔取胜,只是浑厚地、安稳地,一层叠着一层向天边铺展而去,像一位盘膝而坐的巨人,将臂弯温柔地环拢。朝阳为它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晕,山脊的线条在流动的薄岚中时隐时现,那起伏的韵律,竟让我无端想起在西安博物院见过的西周青铜鼎腹上的云雷纹与夔龙纹——同样的古朴、雄浑,蕴含着一种内敛的、大地般的力量。河畔杨柳新绿成烟,风过处,万千柔条垂拂水面,点出无数细密如针脚的涟漪。几只白鹭倏然惊起,翅尖掠起一串银亮的水珠,划破晨光,旋即消失在河湾更浓郁的绿荫里。一切都那么安详,安详得让人几乎忘记了时间。
东窑村的村口,便是那棵闻名遐迩的老槐。它必须被称作“一棵”,因为那庞大的树冠与需两人合抱的躯干,已使它超越了“树木”的范畴,成为一地不言的史官。树皮深褐,皲裂如甲骨文,每一道裂隙都似藏着一段被遗忘的卦辞。最撼动我心神的,是那横逸虬枝上,用麻绳悬着的一截残犁。铁质的犁铧早已锈蚀成暗红色,像一块凝结的血痂,又像一枚巨大的、生了锈的勋章,沉默地挂在苍灰的枝干间。“这叫‘挂犁于书’,”老先生缓缓道,“是老辈耕读人家的规矩。笔与犁,一文一武,一精神一筋骨,同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挂了这废犁,是告诉子孙,无论读了多少书,走了多远,根须不能离开这土地。”浓得化不开的树荫,滤去了尘世的喧嚣,就在这片沁人心脾的清凉与沧桑交织的静谧中,一道不高的青砖院墙,一扇半旧的木门,静静地呈现。
那便是美山书院了。没有朱漆铜钉,没有高轩广厦,朴素得仿佛本来就是从这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部分。门楣上悬着的匾额,“美山书院”四字却气象不凡。笔力沉厚,筋骨内蕴,在端方之中透出金石篆籀的古意与汉隶的浑朴。听说是县里一位退休的老书法家所题,研墨时,特意用了美水河上游的活水。墨迹里,便也流淌着这条河的魂魄。
推门而入,光阴仿佛陡然放缓了流速。先是一阵清甜馥郁的花香,混合着旧木与纸张特有的沉静气味,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却因一棵巨大的老杏树而显得生机盎然。树龄显然很老了,半边枝干已然枯槁,呈现着铁黑色的倔强姿态;另一半却轰轰烈烈地开满了白花,那花云蒸霞蔚,热闹得近乎喧嚣。春风偶尔路过,便摇落一场细雪般的花瓣雨,簌簌地,悄无声息地铺在青石板上,积了柔软的一层。墙角,几丛兰草在青砖围砌的花坛里静静抽芽,叶尖擎着将坠未坠的露珠,晶莹如未出口的诗句。檐下,一枚小小的青铜风铃,造型朴拙到近乎天真,在微风里发出“叮——铃——”的清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澈纯净,像一滴融化了的古代泉水,滴落在现代的心湖上。老人说,这风铃是村里一位老铜匠,用走村串户收集来的西周陶范碎片和铜器残件,重新熔铸而成。那声音,因此便不只是风的声音,恍惚间,竟似有《诗经》里“呦呦鹿鸣”的旷野之息,或是“钟鼓喤喤”的庙堂余韵,穿越三千年的苍茫,在此刻,于此地,获得了一声小小的回响。我站在院中,脚下被无数人摩挲得温润如玉的青石板,仿佛也随着那铃声,传来极其微渺的震颤。
正厅是阅览室。原木的书架顶着屋梁,木质已在岁月里沉淀成深邃的琥珀色,边角漆皮的斑驳,非但不显破败,反而氤氲出一种被时光反复浸染的、温厚的旧气。书籍的陈列是随性的,新近出版的精装学术著作,与线装泛黄的本地史志、民间唱本比邻而居,像几代人共处一室,和谐而安宁。我被东墙一整排的本土文献吸引了目光。信手抽出一册,是民国年间手抄的《乔山草木疏》,绵软脆黄的毛边纸,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山中何处采茯苓,何时摘连翘,文字朴实如农谚,却字字透着对脚下山川草木的熟稔与深情。午后的阳光被雕花窗棂切割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中轻盈飞舞,宛若这些沉睡的文字被唤醒的精灵。空气里,旧纸的霉味、新墨的清香、窗外泥土的腥气、青苗的涩味,奇妙地融合成一种独属于乡野书院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窗下的藤椅里,坐着一位银发萧然的老者。他双手安然置于膝上,并不阅读,只是阖着眼,面庞沐浴在阳光里,呈现出一种极度满足的宁静。一位志愿者姑娘悄声告诉我,那是村里的陈爷,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如今眼睛不行了,但每天晌午必来,说“在这里打个盹,听听翻书的声气,心里头熨帖”。姑娘是西安美院的学生,趁假期来此做义工,笑容明亮。她说,书院刚开时,乡亲们只敢远远看着,觉得这“公家办的学堂”门槛高,怕自己身上的土腥气“冲撞了文曲星”。后来见她日日洒扫庭除,晾晒书卷,侍弄花草,笑容可掬,才渐渐有人试探着迈过门槛。如今,常有老人默默捎来自家新收的核桃、晒好的柿饼,轻轻放在门口的凳子上,低语一句“给娃们看书累了垫补垫补”,便转身离去,背影蹒跚却踏实。
西厢的书画室,则是另一番鲜活光景。长案上,一方歙砚墨迹未干,几只粗陶茶盏里,陕青的茶汤正绿,热气袅娜。这里常有聚会,城里的文人、本地的书画爱好者、甚至做皮影刻木雕的民间艺人,都会在此聚集。我去时,正逢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运笔。他屏息凝神,饱蘸浓墨,在六尺宣纸上挥洒,笔走龙蛇,墨气淋漓,写下“耕读传家”四个擘窠大字。笔力雄健,仿佛能听见乔山岩骨的铮鸣与美水河深沉的流淌。老者是县书法协会的王老先生,掷笔后,他目光悠远:“我祖父那辈,就是守着这四个字,白天一把锄头,夜里一盏油灯,硬是从土坷垃里刨出个‘读书人’来。这字,不是用笔写的,是用几代人的汗水,在这黄土里‘熬’出来的魂。”
正说着,几个小脑袋从门边探进来,红扑扑的脸蛋上还挂着汗珠,是刚在河边嬉闹归来的村童。王老先生莞尔,招呼他们近前,递过几支小楷笔。最小的那个,手还握不稳锄头把,更别提这纤细的笔杆,小手攥成个拳头,笔尖东倒西歪,引来满堂善意的笑声。老先生也不恼,俯下身,用自己青筋微凸、执笔数十年的大手,轻轻握住那只沾着泥点、尚不知“握笔”为何物的小手,在宣纸的边角,极缓极稳地,写下了一个“人”字。一撇,一捺。阳光恰好透过窗棂,正正地落在那未干的墨迹上,反射出乌金般沉静的光泽。那一刻,满室悄然。我心中蓦然震动,这简陋乡塾里正在发生的,这最朴素的手把手相传,或许比任何煌煌巨著、巍巍殿堂,都更接近文明传承那温暖而庄严的本源。
踱至后院,景致愈发悠然。几畦菜地,菠菜小葱,绿意泼辣,生机勃勃。一旁的茅草亭下,两位老者正对弈,青石棋子落在木盘上,清脆的“啪嗒”声,与不远处美水河永恒的潺湲,一唱一和。亭柱上,贴着一副墨迹尚新的对联:“乔山蕴秀藏文脉,美水含章润书声”。字迹谈不上高超,甚至有些笨拙的认真,却透着一股子乡野文人特有的、未经雕饰的赤诚。此情此景,恰是“耕读”二字最平实、也最生动的注解:耕,是眼前这泥土的产出与汗水;读,是亭间的闲棋与诗意。二者相倚,生命方显圆融,文化乃有根系。
日头西斜,金色的余晖为书院的一切都勾上了温暖的毛边。此时,我才从老先生口中,得知了这座书院更为动人的“肌理”。它的主事人韩星海先生,原是从此地走出去的游子,在外凭着对茶与文的挚爱,闯出了一片天地,著作等身。然而,走得再远,乔山的影子总在梦里萦绕。前些年,他做了一件许多人看来“不切实际”的事:抛开城里的浮名与便利,回到了这乡土深处。不是衣锦还乡的颐养,而是要在这文化的原生地,为乡亲们重新点燃一盏精神的灯。他联络了同样心怀桑梓的老支书韩新民,找到了笃信“教化之功”的乡贤韩增福,几位鬓发已染霜的老人,为了一个看似虚渺的“以文化人、振兴乡邦”的梦想,重新挽起了袖子。
筹募资金,修复这座几近倾颓的老宅;征集书籍,一本本从四方汇聚;调和众议,化解着过程中数不尽的琐碎与艰难……他们图什么呢?在这偏远的乡间,能博得几许浮名?这书院一砖一瓦皆属公益,又能带来几分实利?支撑他们的,或许就是那宣纸上墨迹未干的“耕读传家”。这并非一句空泛的古训,而是溶在这片周原土地血脉里的文化基因,是“堇荼如饴”般苦中作乐的韧性,是相信“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朴素信仰。他们所做的,是以现代人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接续那曾被时代风雨几近吹断的文脉,让乔山的风,再度翻动乡民手中的书页;让美水河的光,重新照亮孩童望向远方的眼睛。
夜色,终于像一砚渐浓的墨,在清水中缓缓洇开,浸透了天穹。书院里的灯,次第亮起。是那种老式的、暖黄色的光,透过棉纸窗格,变得朦胧而温存,柔柔地铺在院中的青石板上,与天际最后一缕绛紫色的霞痕交融。风里,忽然飘来一缕乐音,清泠如泉,是古琴。循声步入书画室,那里已换了光景。几张琴案,三五知音,或抚琴,或吹埙,一位村里的老把式,还拉响了一把音色苍凉如诉的板胡。他们演奏的,竟是《诗经》的乐章。抚琴的女子素衣布裙,指尖流淌出《周南·关雎》的意境。琴韵幽幽,并不激越,如月下流水,似静夜低语,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裹挟着千年前的月光,将人的肺腑涤荡得一片澄明。那一刻,没有舞台,没有观众,只有这穿越时空的乐音,与这古老的宅院、窗外沉默的乔山、头顶流淌的星河,在进行一场天地人神共证的、无言的对话。
我悄然退出,回到阅览室。夜深的书院,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远方美水河那永不疲倦的、摇篮曲般的絮语。就着那盏温暖的灯,我再次翻开那部厚重的《扶风县志》。那些关于山川形胜、河道变迁、先贤行状的冰冷记述,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我恍然看见,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无论时代更迭、世事浮沉,那一盏“耕读传家”的灯火,其实从未真正熄灭。它或许微弱如豆,摇曳在某个寒窗之下;或许寂然无声,潜藏于某卷族谱的训诫之中。而今天,在美山书院,这灯火被一群赤诚的归乡人,以最大的敬畏与热忱,重新擦拭得明亮,并以一种无比开放的、温暖的姿态,供奉于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呈给所有需要它的灵魂。
夜已深沉,我终须告别。走出那扇朴素的木门,忍不住一再回首。那一窗灯火,在无垠的、墨蓝的夜色衬托下,显得那般明亮,又那般安详。它没有都市霓虹的炫目与喧嚣,只是静静地、笃定地亮着,像一颗扎根大地的初心,像一只守望故乡的慈目。它照亮门前短短的一程归路,也仿佛照亮了乔山那更为古老而伟岸的轮廓。我忽然明了,这光,能照亮的远不止今夜。它将照亮稚子启蒙时眼中懵懂的好奇,照亮老者回忆里泛黄的荣光,照亮游子归来时风尘仆仆的容颜,也照亮每一个平凡日子里,对精神家园那片刻的依偎与向往。
这,便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美山书院”了。它绝非一处观光景点,不仅是一座藏书之所,甚至也不仅仅是一个文化空间。它是从周原那“郁郁乎文哉”的厚土深处,重新萌发的一株文化新苗。它的根须,深扎在西周礼乐的沃壤;它的主干,历经秦汉唐宋的风雨沧桑;而此刻,它的新枝与绿叶,正欣欣然舒展在“乡村振兴”的时代春风里。它是一座桥,悄然连接着辉煌的过往与可期的未来;它是一盏灯,温暖着具体的此乡此地,也照亮着抽象的精神归途;它更是一个“场”,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文化生命体,让“耕读传家”这个古老的词汇,褪去陈旧的外壳,显露出它跨越时空的、关于人之为人的、永恒而璀璨的内核。
美山书院,是乔山南麓,一盏被重新擦亮的古灯。光虽微,足以照见一隅乡土之魂;脉虽细,终将汇入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浩瀚星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