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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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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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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东山

雾是从东山峰的每道褶皱里渗出来的。

先是山巅泛白,像是夜空褪色时留下的最后一抹月痕。接着,那白顺着山谷往下淌,沉甸甸的,压弯了杉树的梢头。山是凝定的,雾却活泛,一路漫过茶垄、鹿场、零星散布的木屋,淌过四百公里蜿蜒山路,直到省城的边界,才被那些彻夜不醒的霓虹齐腰斩断。

于是光便在这天地间划开一道口子:近处是青灰的苍茫,远处是扎眼的不眠。省城那边,此刻该是早高峰了,地铁口涌出黑压压的人流,每个人都攥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疲惫的脸上。而这里,只有雾,只有静,只有竹梢承受不住雾的重量时,那一声极轻的“嗒”——露水坠入苔藓,像时间本身在叹息。

我坐在这明暗交界的木屋里,影子被窗棂切割成三截。

一截在省城。十二平米的书房,东墙立着褪色的木柜,里头压着一百几十万字泛黄的手稿。纸页蜷曲如秋叶,蓝黑墨迹洇开晕染,有些字已漫漶难辨——那是四十年光阴熬出的稠浆。退稿信按年份码着,最早的信纸已脆得不敢展开。编辑的批语总是客气:“有生活气息,但缺乏市场看点。”

一截在无处可寄的信笺上。那些信写于无数个失眠的夏夜,字迹滚烫潦草,带着飞蛾扑火的气味。收信人一栏有时空着,有时写着不存在的地址。信里说东山清晨的雾,说鹿场新生的小鹿,说后悔没在四十年前就留下——虽然明知那时,自己正挤在返城的卡车上,心跳如鼓。

还有一截,嵌在故人茶余饭后的闲谈里。“咱们班还真出了个作家!”话音落下,席间便有微妙的笑意漾开。他们接着聊房价、学区、基金涨跌。我缩在角落,像一件被误带入席的旧物。

世间的眼光惯于把人钉进现成的框子。

此刻,晨光终于攀上木窗棂。山里的阳光总是怯生生的,苍白乏力。它斜斜地切进来,落在老樟木桌铺开的稿纸上,落在那支笔上。

一支老式派克威雅,银灰色的笔身。笔夹与笔尖交接处那圈镀铬,已磨出暗哑的铜色,像岁月呵出的一口气。0.5毫米的笔尖,是钢铁与流水驯服出的精确造物。

它跟了我二十年。笔杆上几处细微的划痕,我都记得来历:那道深些的,是通宵赶稿时从桌上滚落磕的;笔夹内侧的磨损,是别在衬衫口袋挤公交时留下的。它写过青涩的情诗,写过愤怒的檄文,写过签合同的姓名,也写过父亲病榻前语无伦次的句子。它的精准与冷静,曾是我在都市赖以生存的铠甲。

可如今,它躺在这东山的光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提起它。笔身温润,是手掌握出的包浆。笔尖悬在纸上,久久不动。手腕微微发抖——不是怕写不好,是怕写得太轻。怕这过于理性的笔尖,承载不起胸中奔涌的、混杂着雾气、茶香、鹿鸣与血火的思绪。

墨在笔尖凝成一粒颤巍巍的黑玉。

终于落下。

“噗”的一声,像雨滴砸入深井。稿纸的纤维贪婪地吮吸着。墨迅速泅开,边缘生出毛茸茸的触角,化出“鹿野”二字湿润的轮廓。

就在这团墨迹将干未干时,门口传来叩击声。

三下,停顿,又是两下。周婶的节奏。

门被推开,悠长的“吱呀——”声。周婶端着粗瓷大碗站在晨雾里,碗里腊肉米粉堆得尖尖的,热气蜿蜒如蛇。

“又写啥金贵东西呢?”她嗓门亮,惊飞了窗棂上的斑鸠,“上回听人说,你几个字就换了城里人一箱子酒,是不是常德的武陵酒?”

笔尖一顿,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我下意识把稿纸朝她那边挪了挪:“是编辑说,咱写的梅花鹿,茸毛隔着纸都能扎人手心。”

话出口,才看见她碗里那腊肉。皮是暗红色的,像用尽了最后一抹晚霞染过;肥膘晶亮透明,瘦肉的纤维丝丝分明。忽然想起昨天黄昏,她挎着竹篮上山,篮底垫着青翠的松针:“西坡的老松针,熏足了一个冬天。你叔说了,写字的人,肚子里没点实在油水,笔杆子要飘上天哩。”

“是婶子的腊肉熏得好。”我说,声音有点虚,“我不过是个传话的。”

周婶把碗一墩:“趁热吃!墨啊纸啊的,又跑不了。”她撩起围裙擦手,目光落在稿纸上,“这字……是叫‘鹿野’?”

“写着玩呢。”

其实是想写“鹿野仙踪”,但“仙踪”二字太飘,配不上这碗扎扎实实的腊肉粉。

扁担的吱呀声由远及近,像老旧的纺车纺着晨光。鹿场的老陈挑着两只白铁皮桶走近,桶沿坑洼处反射着碎银子似的亮光。他裤脚卷到小腿肚,露出的腿肚子黝黑结实,沾着新鲜的泥点和细碎的草屑——那是东山清晨特有的印记,混着腐殖土的深褐与露水草的青碧。

桶往青石阶上一墩,“哐当”一声闷响,震落了阶缝里积蓄的夜露。他抬起手臂抹汗,汗水顺着手臂上蚯蚓似的青筋往下淌,在晨光里亮晶晶的。“大作家,”他喘匀了气,眼睛却先往我稿纸上瞟,“啥时候把咱‘北鹿南养’的苦楚写写?也让外头晓得——”他顿了顿,像是要强调什么似的,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东山峰不是只有雾和茶。”

他凑近半步,身上带着鹿场特有的气味——干草的热气、饲料的谷物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野性的腥膻。“你得跟他们说清楚。”他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像在数家珍,“岩缝里的天麻,得趴着挖,根须比老人的胡子还密,那是镇头痛的宝贝。鹿茸嘛,你写过了——可你没写锯茸那天,鹿眼睛里滚着泪,人也手抖,那茸尖还颤巍巍的,带着血温。”

他索性在石阶上坐下,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几样东西:一枚风干的猴头菇,拳头大小,菌丝洁白如银丝;几颗山核桃,外壳被摩挲得油亮;还有一截暗红色的藤茎,断面能看到细密的年轮。“葛根,后山崖壁上刨的。三九天,雪埋了半座山,就它还抓着岩缝,里头的粉雪白雪白的,比城里的藕粉还细。”他抬头看我,眼神认真得像在交代一件大事,“这些,都是东山的肠肠肚肚。你光写雾啊茶啊,美是美,可单薄。得像剥笋子,一层层剥,让人看见里头实实在在的肉。”

晨雾在他身后流动,漫过远处层层叠叠的茶山。但在这一刻,茶山只是背景——他布包里的那些“宝贝”,那些沾着泥土、带着裂痕、需要付出汗水和耐心才能获取的东西,突然有了重量。它们沉默着,却比任何风景都更有说服力。

我递过烟卷。他接过去,指尖粗粝的茧子摩挲着烟纸。就着我划燃的火柴,他深深吸了一口,腮帮凹陷下去,仿佛要把这点火连同晨雾、连同刚才摊开的那一布包山河的滋味都吸进肺里去。蓝灰色的烟从他鼻孔缓缓溢出,像疲惫的叹息,又像某种释然。

“写吧,”他说,声音沉了下去,沉得如同他桶底那些浸了夜露的饲料,“写写这些不会说话的金贵。让外头知道,东山养人,靠的不光是雾好看、茶好喝,是靠这些要趴着、跪着、守着才能从土里石缝里请出来的实在东西。”

火柴将熄的灼热烫到了我的指节。我给自己也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那股子粗砺的土烟味直冲喉咙,呛得我弓起背咳了几声,眼角都迸出了泪。这咳嗽像是某种必要的仪式,咳散了先前那点文人面对泥土时的隔膜。我抹了抹眼角,接过他的话茬,声音被烟熏得有些哑:

“正写着的,老陈。不光是宝贝,更是取宝贝的人。”我顿了顿,让话语沉一沉,“《鹿鸣山涧》里第三章,写的可不就是这些么?只是编辑说,太细了,读者怕没耐心看。”

打火机再次擦亮,幽蓝的火苗在渐薄的雾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给自己的烟续上火,也给他的话一个落点。蓝灰色的烟圈懒懒升起,并不急着消散,而是与乳白的晨雾缓缓交融,分不清哪是呼吸,哪是山的吐纳。

“编辑夸呢,”我弹了弹烟灰,火星子坠落,像细碎的流星,“说写小鹿吃奶那段,绝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鹿场清晨的反光。“就开春那只早产的鹿崽,您用粗布蘸温水,一点点给它擦身子,它站不稳,蹄子直打晃,您就跪在草垫子上,让它趴您腿上,把奶嘴凑上去……编辑说,那纸上透出的热气,都能哈着手。”

老陈举着烟的手停在半空。半晌,猛地一拍大腿:“那崽子!那年冰灾,棚子塌了半爿,我把它捂在怀里,在火塘边坐了三天三夜……”他忽然凑近些,压低嗓门,“前阵子,真有个长沙来的先生,拿着你那文章,寻到鹿场来了。说非要看看什么叫‘月光底下,蹄子能踩碎银霜’的鹿。”

我笑了笑,没说话。火光一闪间,想起许多年前的老陈。那时他还是农场的职工,揣着铺盖、炒米、介绍信,北上千里学养鹿。回来时脸冻皴了,眼里却燃着两簇火。村里人笑他:“北方的宝贝,能在咱这湿漉漉的山里成活?”他不吭声,一锹一锹挖鹿舍的地基。

“光说我的笔头子有啥劲。”老陈话头一转,揶揄地瞧我,“上回你写知青茶场,把老肖伯那个搪瓷缸子写得通了神。他可不服,正琢磨着找你‘讨教’呢。”

这话戳中了我隐秘的心思。我写那搪瓷缸,写它如何被茶垢浸得乌亮,却独独“忘了”写缸身上那行褪了色的红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更没提那行字下面,还有一行极浅的刻痕。

我是存心的。有些故事,得等当事人自己开口。

念头还没落,坡下石板路传来“笃、笃”的声响。老肖伯来了,怀里揣着蓝布包。走到近前,布包一层层解开,露出那个坑坑洼洼的旧缸子。

“后生家,”他开口,声音沙沙的,“我这缸子,故事可不止你写的那点儿。”

我起身沏茶。东山特产的“秀峰”,滚水一冲,茶针直立起来,在杯中浮沉。

“肖伯,”我双手把茶捧过去,“我笔拙,就等着您来给补上这一笔呢。”

老人的眼睛在热气后头亮了一下。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缸身,在某一处停住。

“1974年……林月刻的。”他啜了口茶,目光悠悠的,“那时节,她教我采茶。城里来的姑娘,手白白嫩嫩的,‘一芽一叶’,说得轻巧,我这粗手笨脚的,老掐不对。她就用茶树条子,轻轻打我手背,不疼,痒梭梭的。”他脸上漾开一点极淡的笑纹,“这字,是她返城前,拿铁钉子一下一下錾的。她说,‘老肖,往后见字如面,就当我还在这东山头。’”

屋里静极了。只有茶香无声流淌。

“她去年回来过。”老人又说,声音更软,“拿着你那篇文章,满山找当年那片老茶林。找着了,树都老高了,她抱着树干,哭得像个女娃儿……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有人记着。”

我望向窗外。雾不知何时散了些,露出层层叠叠的茶山。

突然,有采茶女的歌声被山风送过来,清亮亮的,调子竟和老人哼过的那支知青歌有几分相似。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为什么高山有好茶,却总是醒得晚。

这里的春天来得迟疑。当山下油菜花已染黄河谷,当省城玉兰开得不管不顾,东山高处的茶株依旧在料峭中沉默着。它们紧紧收拢芽芯,像攥着不肯示人的秘密。

是冷。太高了,离天越近,离暄暖的春气便越远。寒雾终年不散,阳光成了最珍贵的恩赏。夜晚则是无声的征伐——骤降的气温凝成霜刃,让一切萌动都重新蛰伏。

茶树学会了等待。它的生长成了一帧一帧的延迟画面。细胞分裂得矜持,养分输送得从容,仿佛要把每一缕从岩土里汲取的精华,都思索再三,才肯交付给一枚新芽。

时光在这里被拉得很长,长得足以让山泉的凛冽、岩石的矿魄、野花的幽馥,都渗入纤维深处。

直到山下的春意几乎阑珊,高处的寒气才被内部孕育出的暖意逼退。那时,芽尖才终于松动,探出它鹅黄的、茸茸的触角——它来得这样迟,却将一整个漫长春季的期待与风霜,都浓缩成了掌心一抔沉甸甸的浓香。

日头爬高,把茶园晒成湿润的绿锦缎。一阵摩托声停在篱笆外。

是山下“云栖民宿”的赵老板,三十出头,皮肤黝黑,一笑露出虎牙。他捧出两罐新茶,罐子上八字银光闪闪——“东山秀峰,香闻天下”。底下小字:余光中题。

“陈老师,还得请您帮个忙。”他把茶罐往桌上一放,“给咱这茶也写句响亮话?就像您给滑雪场写的那句……‘南方的雪,落在东山的梦里’,可太有味了!”

我旋开茶罐盖,“啵”一声轻响,兰花香猛地窜出。

“话好说。”我把茶罐掂了掂,“可要我写,我得把你家后院那棵‘茶祖宗’写进去——当年知青手植的第一棵,听说每年还能出两斤头春茶?”

赵老板眼睛一亮:“真的!陈老师您连这个都知道?那棵树,可是我们整片山头的魂呐!我爷爷当年是茶场场长,他说那批知青里,有个戴眼镜的男生,育苗时把眼镜掉进粪坑,摸上来洗洗又戴上,说‘不能耽误茶苗见光’……”他说着笑起来,笑着笑着,眼圈有点红。

晨雾在他身后渐散。漫山的绿铺展到视线尽头。

“成!就这么说定了!往后你来,住我那儿,茶水管够!”他递来一整条烟,“我让我娘给你蒸肖米,萝卜丝馅的,你肯定没吃过那么细的!”

午后去看那棵“茶祖宗”。树在民宿后院的山坡上,树干需一人合抱,树皮皴裂如老人手背,枝桠虬曲向天,系满了褪色的红布条。赵老板抚着树皮,轻声说:“我爹……也是那会儿留下来的。跟知青们一块儿开荒。他说第一年,血泡磨破了,就抹点茶汁,凉丝丝的,能止痛。”他顿了顿,“后来知青返城,我爹留了下来。他说,茶树认地,人也是。”

不远处,新建的“仁和”茶厂传来机器轰鸣。可透过玻璃窗,能看见老师傅杀青的手法:一抖、一扬、一闷,手势沉稳,与他三十年前在集体茶厂的父亲,如出一辙。

傍晚,我独自往风箱坡去。夕阳把山的影子拉得很长,浓黑地铺在草地上。张婆婆又坐在青石纪念碑前,就着最后的天光纳鞋底。

她是英烈贺锦斋的远亲,守这碑,守了五十年。从青丝到白发。

“又来听古啦?”她抬头,笑得慈和,皱纹里盛着余晖。

我赶紧坐下,掏出本子和笔。

“今天天光好,给你讲全乎了。”她手里的针线没停,声音平缓,“1928年,也是秋天。锦斋在泥沙镇写了最后一封信回家,信上说:‘母亲大人膝下:儿在外一切安好,勿念。惟革命未成,不敢言归。弟年幼,代我在高堂前尽孝……’”

她穿针,引线,动作稳得没有一丝颤动。

“可他自己呢?”她抬头望了一眼碑文,“‘黑夜茫茫风雨狂,跟着堂兄贺龙常赴疆场。流血身死何所惧,刀剑丛中斩豺狼’……这是他自己写的诗。天快亮时,为了护着主力走脱,他带着警卫排在丝茅岭顶住追兵,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砸。最后一颗子弹,就在那儿——”她指了指碑座上一个浅浅的凹痕,“穿过了胸膛。”

她顿了顿,把针在白发里擦了擦。

“才二十七岁。就埋在这坡上,面朝东方,他说要看太阳升起。”麻绳又嗤嗤响起来,“老辈人说,那年的血,渗得深,后来长出的野茶,味道都格外苦些,也格外香些。采回来制了,喝到嘴里,先苦后甘,像他这个人。”

碑文在夕照里泛着温润的光,像被无数个黄昏反复摩挲过。我伸出手,指尖触到石座的刹那,一股沁人的凉意顺着指腹漫上来——那是石头在阴影里蓄了一整天的寒。苔藓在石缝间茸茸地生长,柔软得像初生婴孩的胎发,又潮湿得像永远擦不干的泪痕。

我的手指停在“贺锦斋”三个字上。这个上马能持枪、下马可赋诗的人,这个指挥过千军万马、却把最后一封信写给母亲的人,此刻只剩下青石上几道深深的刻痕。夕阳斜斜地照过来,给每一个笔画都镀上金边,仿佛那些字随时会从石头里醒过来,重新变得滚烫。

喉咙忽然哽住了。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翻涌,撞得心口发疼。我慌忙抬手去擦,手背上却已是一片湿凉——原来泪水早已自己寻了路,悄无声息地爬了满脸。没有啜泣,没有呜咽,只是眼泪不停地流,像山泉找到了裂隙,止不住地往外涌。

我忽然明白了。手里这杯喝了半辈子的东山茶,那先苦后甘的滋味,那咽下时喉头微微的紧、而后缓缓化开的润——原来都不是偶然。苦,是那年秋天浸透这片泥土的血;甘,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笑着赴死后,留给这山这人永不消散的魂。这茶里熬着的,是整整一代人的青春与决绝啊。

风从坡下吹来,拂过碑身的苔藓,沙沙的,像谁在轻轻翻阅一本很旧很旧的书。夕阳又沉下去一分,把我和碑的影子拉得老长,在草地上交叠成一片深深的墨色。那墨色里,有茶的苦,有血的烫,有一个写作者终于触摸到根源时,那混合着羞愧与感激的震颤。

回到小屋,夜色已浓。老陈等在门口,怀里抱个粗陶坛子,封口的泥巴上印着小小的鹿头。

“给你的。”他不由分说塞过来,“邮局的老王都跟我说了,你那些稿费单子,薄得像树叶。别蒙我,写文章要是能发财,你早住上小洋楼了。”

坛身温温的。我抱紧了,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道,我那篇《鹿鸣山涧》的结尾写着:“所谓妙笔生花,不过是偷来乡亲们的韶光,兑上墨,写给外人看的一场梦。”

山里的夜,静得能听见萤火虫振翅的微响。我坐在灯下,重新铺开纸。墨是新磨的,墨香混着茶香,在空气里纠缠。

门轴“吱呀”轻响。茶婶端着小瓷碗进来,碗底画着稚气的梅花鹿。

“葛粉羹,趁热吃。”她放下碗,瞥见我纸上的字——“血色茶香”。“又写贺师长?”

“嗯。”我拿起调羹,“这回,不‘吹牛’了。就写真的。写他,写知青,写老陈的鹿,写东山头的雨和晴,写那些留在这片土地上、再也走不了的人和事。”

茶婶笑了,眼角的纹路堆叠如老茶树的树皮。“傻话。”她轻轻拍我的手背,“把这些记下来,咋能叫吹牛?你这是……给咱东山头的魂,描样子呢。魂有了样子,往后的人才知道,这山为什么是绿的,这茶为什么是香的,这日子为什么先苦后甜。”

她带上门走了。脚步声渐远,融进虫鸣里。

夜更深。砚中的墨映着灯光,幽深如潭。望进去,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四十年前挤在返城卡车上的青年,三十年前伏在小书桌前写第一个短篇的作者,去年决定回到东山的自己。三个影子重叠,摇晃,终于融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窗外,“茶祖宗”的剪影在微风里摇动,新叶沙沙作响。偶尔有茶毫被吹落,粘在窗玻璃上,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绒毛,像一场永远不会积厚的、温柔的雪。

我提起笔。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凝神,静气,许久,轻轻落下。

第一点墨,洇成了东山峰清晨的雾色。

原来,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灵光,从来不是我的。是这片土地,借着我的笔,在说话。

所谓笔墨,不过是让这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故事,借一张纸、几行字,活得更久一些。像那棵老茶树,根深扎在岩土里,吮吸着先烈血沃的养分、知青汗浸的苦涩、农人手掌的温度;叶,却舒展在每一个被茶香触动过的心田上,在都市的茶杯里重新活过来,告诉喝它的人:世间有一种滋味,需要慢慢等,需要深深扎,需要把所有的风霜都咽下,才能换来喉头那一缕回甘。

笔尖沙沙,走个不停。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青,又渐渐透出蟹壳般的淡白。雾,再一次从山谷底部升起,漫过竹篱笆,漫过茶垄,漫过鹿场的栅栏,漫上我的窗台。

而我知道,当太阳升起,周婶的腊肉粉香会再次推开这扇门,老陈的饲料桶会再次吱呀响起,采茶女的歌声会再次漫过山梁。这片土地上的生活,从来不需要谁的书写才存在——它本身,就是最磅礴的文章。

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

忽然想起那支派克笔还躺在桌上。我拿起它,在稿纸边缘轻轻画下一道——0.5毫米的线条,精确,冷静,与宣纸上洇开的墨迹形成鲜明对比。但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它格格不入。

城市与山林,精确与氤氲,理性与诗意,从来不是对立。它们都是这枝笔曾走过的路,是同一个灵魂的两面。正如东山的茶,既需要岩土的冷硬,也需要雾气的柔软;既需要漫长的等待,也需要滚烫的唤醒。

我放下派克笔,重新握起毛笔。

墨在纸上泅开,如雾漫过东山,如血渗入土壤,如时光本身,无声无息,却改变着一切。

而故事,从来不会结束——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生长。

就像那些茶芽,年复一年,在最高的山巅,在最冷的晨雾里,探出头来。它们来得那样迟,却因此,将整个春天的期待,都浓缩成了一整个季节的等待最终绽开的、最醇厚的香。

笔尖不停。

雾,还在漫上来。

(完)

2018.6于山峰木屋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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