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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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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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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萝月

入伏天的一场小雨后,连日蒸腾的夏夜终于寂静下来,也听不见家家户户空调风暴似的低吟,邻家的夜哭郎估计也睡着了,看着弟弟正认真翻阅《黄帝内经》,姐姐来到阳台上,她想静静地吹吹这久违的凉风。今年不同以往简直太热了,似乎除过特朗普所有人都说气温比往年热了。就在这座关中西北小城的人们一天天被明晃晃的太阳暴晒、炙烤时,突然一个晚上下起了雨,不是人们夏天司空见惯的疾风暴雨,而是一场类似春雨的淅淅沥沥的夏雨。小雨从半夜悠悠地下起,第二天早上依然在下,到中午时分才慢慢停了下了。这些天被老天热的五迷三道的小城人,就像迷迷糊糊的被一瓢凉水泼着了,突然,一个个打个激灵,灵魂随之归窍,清醒过来的人们几乎都说起老天爷的好来。老天眷顾、怜悯天下苍生啊,人们在赞扬老天好的同时,也一个个趁着凉丝丝的夏风,一个个开始弥补起许多天夜里欠下的觉来。姐姐和弟弟居住的安居苑,天黑下来不久,小区里就无活物移动,那些在前几日因天热夜里无法安睡的野猫,也不再需要苦苦寻找阴暗潮湿的地方睡觉,一个个慵懒地长长地躺在小区绿地中的小树下也做起了美梦来。

姐姐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缕缕凉风从阳台上敞开的窗户中自由地进来,从阳台飘进屋内,坐在竹椅上的姐姐感到满满地惬意。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阳台上观夜景了,前段时间由于太阳的暴晒,一到晚上,阳台上到处被热浪填满。这下好了,一场小雨给小城带来的凉爽,所有人不分身份高低贵贱,都能雨露均沾,分享一缕缕凉风在大街小巷、屋内阳台上奔走,轻盈的身影如同给千家万户送平安幸福的“圣诞老人”。

小雨之后,小城的夜风很凉爽温柔,就像有大师形容的“小酥手”,吹哪里哪里舒坦。似乎为了让这样不多的小城夏夜更有魅感,天黑不久,半个月亮也静静地爬上了小城的夜空,一两颗星子在湛蓝的夜幕里闪烁。姐姐的目光透过阳台晾衣架上垂下的一丛绿萝,看到窗外的月光清澈如水,她眼前看到了二三十年前自家的小院中,月光穿过墙外的树丛在小院洒下无数斑驳的光影,两个女儿在月光下围着轮椅上弟弟嬉戏打闹,一天不说不笑的弟弟终于也笑嘻嘻地喊着、笑着;月光像瀑布深入母亲和父亲的屋子,她们听着小院久违的欢闹,也一个个愉快地笑出声来。

静静凉爽的夏夜最容易让人犯困,姐姐坐在阳台上的竹椅上,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阳台上低垂的一支枝绿萝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绿叶上的月光像梦一样一闪一闪的。阳台上这盆蓊郁的绿萝是姐姐三十多年前为家里养病的母亲和弟弟买的。她听朋友说,绿萝虽然不常开花,但一年四季绿色,生命力旺盛且顽强,不像许多花儿花开花落的让人欢喜悲伤。最重要的,绿萝还能治疗跌打损伤。她想起弟弟由于行动不便,常常有跌倒碰伤,养绿萝正好,能陪伴母亲、弟弟养心,还能治病弟弟的伤痛,真是有利无害。从那年开始,姐姐在家里养了许多盆绿萝,一年四季里家里都有绿色,让人能气定神闲。阳台上这盆绿萝就是最初姐姐买回家的,它是家里其它绿萝的祖宗。这些年,姐姐也用了许多的精力给它施肥浇水,松土、除草。

时光真是犹如白驹过隙,姐姐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从她刚上高中那年的秋天开始,父亲就将管家的担子交给了她,已经快有五十个年头了。那年姐姐刚考上高中,两个弟弟一个上初中,另一个刚上小学。母亲由于常年患病不得不提前退休。按照当时国家政策,父母艰难地决定让姐姐退学接了母亲的班。那几年,母亲严重的心肺病,一年三天两头要去医院治疗检查,每年开春和入冬前还要在省城的大医院住上三四十天。一家之主的父亲每天除过上班还要陪伴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照顾因病致残的弟弟和搭理家里大大小小的的事务就只能靠年长些的姐姐了。

姐姐从小跟随母亲生活在乡下,和乡下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孩子一样瘦弱低矮。帮助母亲洗衣做饭,为家人缝缝补补,让姐姐早早练就了吃苦耐劳、心灵手巧的生活本领。

让姐姐管家,父亲也是无奈之举。姐姐作为家里的长子,三个姊妹的大姐大,姐姐本来是寄托了父母和一家庭人最大的期冀——考上个好大学,有个好前程,为父母争口气,为弟弟们树立人生的榜样标杆。可是,母亲的突然患病,打碎了一家人的生活平静,更打碎了姐姐的人生理想。

对于一个对生活充满很多希冀的女孩子来说,徐徐打开的人生对她本有许多种可能,但对于姐姐来说,事实上最不可能的却成为了她人生的可能。

母亲是一名乡下小学教师,父亲在县城的政府机关工作。母亲一个人带着姐姐和两个弟弟,常年辗转在乡下的一个个小学校。那个年代,农村还很落后贫困,但乡下人有一颗朴素的心,他们人人敬重教书的母亲,看见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大冬天里,村上有热心的大嫂大妈将家里的一碗酸菜、一碗玉米糁子让上学的孩子带给她。春暖花开花之后,母亲收到的礼物会更多,一把小青菜、一把小葱,夏天的几个水萝卜、或是一小袋酸甜的杏子、鲜甜的桃子,或是带着秋风味儿的橙黄橙黄的一小笼柿子,几个黄灿灿甜丝丝的玉米棒、几个带着泥土味的土豆、红薯等等。母亲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为了报答这些老实巴结的乡下人的深情厚谊,她多年如一日一心一意地认认真真地教好自己的每一个学生。

在乡下的许多年里,母亲所教过的学生、班级,每年的考试都是公社、乡里、镇上的前几名。有的孩子小学毕业了,考上了县上的重点中学;也有陆陆续续考上了大学的孩子,在他们幼小的心里都记着像母亲一样慈祥温柔、循循善诱的老师。

母亲师范毕业后在小城周围的乡村小学辗转了十几年,从东村到西村,从南塬到北塬,她爬过山、涉过水,岁月让她从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变成了一位优秀的老师、淳朴的母亲。教育改革,镇上组建中心小学,母亲作为全乡镇的骨干老师被调到镇上中心学校任教。乡镇就是乡下人心里的城市,几排瓦房连接成的街巷,有学校、医院、商店和干部集中上班的镇政府,人们每周来小镇上赶集,办事和买卖东西。中心学校和村小学相比,条件相对好了许多。母亲在中心学校分到一间二十几平米的大房子,一张红色三斗桌有足够的面积让她安静地备课、批改作业,她也再不用和三个做作业孩子挣家里的床板和炕沿。最让她们一家人高兴的是大房子的后面还带有一个四五平米的小厨房,虽然有些逼仄,但小小的厨房给他们一家人带来了生活上更多的方便。母亲在乡下教书十几年了,她们家的卧室终于可以和厨房分开了,油烟味儿也不再熏一家人的嗓子眼了。

母亲来到中心学校的第二年冬天,小镇的夜晚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西北风像无赖一样一阵阵捶打着苍凉贫瘠的乡下大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隐藏在夜色中的几间校舍。夜色中,校园像孤岛一样孤单地抗衡着西北风带来的凛冽寒冷。屋外漆黑一团,寒冷无情地占据着整个夜空,母亲怀里的弟弟高烧不退。没有办法,母亲用大衣裹着弟弟奔入夜色中,漆黑和寒冷像两个贪婪的怪兽,在狂风的助威声中一起向母亲发起攻击,母亲单薄的脊背像墙一样保护着怀里的弟弟,她的胸膛像火炉一样驱散了周围的寒冷与漆黑。

整个小镇被黑夜吞没,但马路对面医院门口一盏昏黄的电灯光依然给了母亲无穷的力量。母亲抱着弟弟来到镇医院门口,她使劲敲打值班室的房门,半夜里被母亲猛烈的敲打声惊醒的医生,面对弟弟的病情更是一脸的惊悚。他告诉母亲,孩子可能患了脑膜炎。

急性脑膜炎的危害母亲是知道的,她央求医生对孩子再仔细检查一边。医生跑步去唤醒了院长,医院两个有临床经验的医生也都来到了急诊室,大家一起对弟弟会诊。最后,院长郑重地告诉母亲,必须马上给孩子注射青霉素,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忧。医生又特别提醒母亲,一旦给年幼的孩子注射青霉素也可能会有很严重的后遗症,严重的会影响孩子发育和成长。

母亲被医生的话吓到了,她愣在那里没有了主意。迟疑半会儿,母亲打电话让人叫醒在单位宿舍睡觉的父亲。她哭哭啼啼的声音让睡眼惺忪的父亲顿时变得失魂落魄,两个人商量,能否马上接弟弟去县城的大医院治疗。父亲半夜里找人找车都没有找下,最后决定,只能先给弟弟打针,等第二天的班车再接弟弟去县医院治疗。

弟弟的病情危机,为了保住弟弟的性命,只能选择先打针保命要紧。在父母的心里,再严重的后遗症和弟弟的性命相比都不算什么。就这样,那个漆黑寒冷的晚上弟弟的命是保住了,可是弟弟从此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他的一条腿和胳膊严重畸形萎缩。

活下来的弟弟随着腿和胳膊的萎缩,整个人也严重变形,萎缩扭曲的腿开始让年幼的弟弟走路困难,萎缩的手臂也不能拿东西了。由于一条腿和胳膊严重变形,弟弟先是拄拐杖,后来拐杖也拄不了,只能坐着父亲找人打的木轮椅被母亲推着上课。

每天上课前,母亲艰难地先将弟弟推到教室里,然后才开始整理她自己的心情给学生上课。两三年的每一天里,母亲如同一个战士,艰难地在家里、课堂间奔波。乡野的风吹散吹白了母亲的秀发,岁月过早地在她的额头烙下长长短短的印痕。这个时候,姐姐正在上初中,为了姐姐考上一个好大学,父母本来打算让姐姐跟随父亲去县城读书,看到弟弟一天天加重的病情,也为了分担母亲的压力,姐姐只能继续留母亲身边在镇上上初中。

突然的变故,也让弟弟从一个爱玩爱闹爱跑的孩子变成一个坐在轮椅上艰难度日的残疾人,弟弟的情绪在一天天变得暴戾。他开始不爱读书、不好好吃饭,和哥哥姐姐闹矛盾,和母亲常常拌嘴。有时心里难受了、委屈了,他就故意打翻母亲递给他的碗筷。看到弟弟身体一天天变得扭曲,母亲的心里也痛苦不堪。终于,多重压力下,坚强的母亲上课时摔倒在了讲台上,她被学生和老师唤醒后,被父亲单位领导的绿色小吉普车接到县城的大医院治疗。当天,县医院就发出了母亲的病危通知。为了救下母亲,父亲又找人找钱送母亲去省医院治疗。最后,母亲的命是保住了,但她再也上不了讲台了。

从此,母亲的生活也需要人照顾,就这样她从乡镇学校调到县城的小学工作。县城是乡下人眼里真正的城市。母亲在城里的家里经过调养,能去学校上班了。起初,母亲负责学校读书馆的图书借阅工作,这样她也有时间能尽力照顾残疾的弟弟。第二年秋天,母亲又病危,无奈之下父亲又送母亲到省城的大医院住院治疗。

母亲的身体大不如前,也很难恢复到从前,家里急需有人搭理帮忙。母亲从医院回家后,她和父亲商量了一夜,第二天,父亲陪着她到单位给她办理了病退手续,让正在读高中的姐姐回家接班工作。

姐姐学习很好,她本来想考大学,她想学医疗,心想着以后她能为母亲和弟弟治病。当她看到家里弟弟行动不便,母亲又要长期卧床休息,父亲既要上班又要操劳家的大小事务,短短几年时间父亲已是满头白发。听到父母的决定,姐姐明白只有自己放弃上大学的愿望,接受命运的安排,接母亲的班工作,这样才能减轻父亲的生活压力。再说下班后,除过料理家里,自己也能有时间照顾母亲和不愿上学的弟弟。

姐姐工作后,一家人把读书上大学的希望都了寄托给大弟。姐姐把小弟的铺盖卷从大弟的房间里搬到了自己的房子。一方面为了自己方便照顾弟弟,另外,她也想给大弟创造出更好的学习环境,让他一心一意地读书学习,毕竟,大弟是一家人未来的唯一希望了。

家里只有母亲和弟弟时,母亲就半躺在炕上给弟弟上课,弟弟坐着轮椅也能认真做作业,还能为母亲端茶送水,母子两个人在一起既能相互作伴、又能相互照顾,使寂寞的家里有着温馨和小小的欢乐。几年时间,弟弟在母亲的辅导下,学完了整个小学课程。

姐姐参加工作后,家里就多了一个帮手。只要姐姐在家,她就抽空帮助弟弟学习,照顾母亲的吃喝拉撒。在她的陪伴下,弟弟和母亲的精神状态也慢慢好转。一家人的日子在困苦和艰难中变得安稳了许多。

又过了几年,弟弟在母亲和姐姐辅导下学完中学课程。父母建议弟弟学习一门手艺,就这样,弟弟开始在家自学中医。在一家人的鼓励和帮助下,弟弟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中医大学文凭。看着努力学习的弟弟,父母都感觉心里安慰了许多,希望弟弟以后能有个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

毕竟,弟弟都是居家学习,一家人怕弟弟宅家时间长日子寂寞,父亲下班后一边陪母亲聊天,有空教弟弟下象棋。

弟弟很聪明,他似乎特别热爱象棋。短短几天时间,由最初父亲教着他下如何布局落子,一周后,他竟然主动挑战父亲。一个月后,父子两多次进行对弈,父亲输多赢少。父亲爱面子,常常被弟弟逼的举棋不定。父亲有时候还坚持悔棋,弟弟就和父亲吵闹,这让父亲很多次都下不了台面。每当这时,也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半躺在炕上的母亲看着小儿子赢了老子,她就靠着被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姐姐在厨房做饭,或在院子洗衣服,她边忙边笑着劝父亲认输一次,毕竟弟弟人小不懂事,两人再下一盘定输赢就是了。

一年后,父亲和弟弟对弈,他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父亲感觉弟弟有下棋的天赋,他觉得这是老天在关上一扇大门却打开了弟弟的窗子。父亲路过大街十字口的新华书店,他总要看看有无好的象棋棋谱和有关象棋的书籍。虽然,父亲手头拮据,他还是一次次给弟弟买下许多好书。这些年,弟弟除过坚持自学中医,参加中医自学考试,闲暇他还读了许多象棋方面的书籍。有闲暇,弟弟一个人就拿着棋谱,在棋案上摆弄象棋,琢磨破解残局;也对着一些象棋名谱打谱,日久天长,他的棋艺大进。父亲看到弟弟迷上了象棋,而且悟性又很高。他心里就期盼着弟弟以后身体好点了,能参加社会上的象棋比赛,让弟弟多接触社会,说不定也能改变弟弟“窝里造”的孤独性格。

1977年冬天高考制度恢复后,文化体育事业在全国得到了很大发展。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上,许海峰为中国人射落了第一块奥运会金牌。全国的体育事业也随之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县城每年都要开展多项体育赛事,篮球、乒乓球、中长跑等等体育赛事大大提升了全县人的精神状态。每年秋天,县上还举行全县象棋比赛,从乡镇到县城的机关单位进行选拔赛,最后进入县城参加决赛。夺冠者还可以代表县上参加全省的象棋比赛。

弟弟已经钻研了四五年象棋,对弈在街坊邻居已经没有了对手。街邻们都称弟弟是小棋圣。县上开始进行象棋选拔赛,大家都觉得对于弟弟是一大利好,许多人都鼓动弟弟报名参赛。

弟弟在自己的圈子里可以说已无任何敌手,他也想着能在更大的舞台小试身手。父亲和弟弟商量后,他就给弟弟在街道办报了名。在街道办的几场选拔比赛,弟弟一路过关斩将保持全胜,他也成了第一位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代表街道参加县上象棋大赛的选手。弟弟要在县上的大舞台亮相,姐姐给弟弟在全县最大的东风百货大楼买了一件漂亮的红毛衣,父亲在街道西市商品琳琅满目的自由市场为弟弟买了一件牛子裤。武装起来的弟弟一改以前的颓废状,变得意气风发起来,全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弟弟在县上的象棋淘汰比赛中,又是一路过关斩将。

弟弟坐木头轮椅参赛,生活上需要专人照顾帮助。弟弟参赛的这几天,父亲单位批准他全程陪伴弟弟。弟弟进入了半决赛,街道办领导带人亲自观战,弟弟不负众望,他又战胜了对手。最后的冠亚赛,弟弟和几年蝉联全县象棋冠军的县工会老主席、六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对弈。比赛三局两胜,弟弟在先输一局的前提下,连赢两局。最后,弟弟夺得了全县冠军。弟弟打败了称霸县上象棋棋坛的白胡子老头——象棋老怪。一下子,弟弟象棋怪才的名声在全县传播开来。

冠军颁奖大会,县长亲自为坐着木头轮椅的弟弟颁奖,县上还奖励弟弟一千元奖金,县残联还赠送给弟弟一辆半自动轮椅车。有了轮椅,弟弟就能走更长远的路。弟弟出门逛街就不要家人使劲地推了,弟弟自己就能比较轻松地搬转轮椅前进了。

秋天的省城天空一片湛蓝,弟弟被县上专车送到省城参赛。这也是弟弟第一次来省城。美丽的城市风光让弟弟目不暇接,他爬在专车的玻璃窗上目送着快速倒退离去的街景,心里激动的像有一只小兔子在狂跳。弟弟坐在新轮椅上,在省体育场的室内大厅参加省上象棋大师赛。开始几天,比赛比较顺利,弟弟一连分别战胜几个好手。三天后,弟弟进入了前四名,这也是县上体育代表队多年从来没有过的好成绩了。

半决赛开始,弟弟遇上了强大的对手。对弈开始,弟弟依靠自学、靠灵性没有经过系统学习训练的短板终于被对手抓住,几个回合下了,弟弟没有赢下一局。巨大的失败,让年轻气盛的弟弟一下子落入了生活的低谷。

弟弟从省城回家后,县体委领导亲自上门慰问,鼓励他不要气馁,争取下一次取得更好成绩。但巨大的失败打击让刚刚恢复生活希望的弟弟开始自暴自弃,面对县体委领导送来的奖品奖金他也不闻不问。马上就要到年底的中医自考他也不参加了,整个人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昏沉沉地坐在轮椅上,不出门,也不说话。有一天,趁着父亲陪母亲上医院检查,姐姐上班没有回家,弟弟就推着轮椅在家里放煤的棚子里找到一些药老鼠的药,他一口气把一把老鼠药全吃了。

不大工夫,弟弟就口吐白沫昏死在家里的小煤棚中。

姐姐下班后,在屋子没有看到弟弟,就出门在街坊邻居找,邻居们说,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弟弟人。姐姐回家在院子呼喊,她寻思着弟弟是否睡着在哪里了。几个房子里都没有找到,姐姐开始心慌。没有地方可找了,姐姐的眼睛盯上了院角的小煤棚,她几步跑了过去。姐姐推开门帘,她被满嘴白沫的弟弟吓坏了。

姐姐一弯腰,扛起已经和她身高差不多的弟弟。姐姐一路小跑去县医院。还好,医院就在家附近,这是父亲买房子时特意想到的。母亲、弟弟常年有病,情况紧急时,家距离医院近就方便一些。

主治医生对弟弟洗胃灌肠,由于弟弟吃药时间长,医生说,弟弟必须要吃一种能化解老鼠药的特效药,否则,会有生命之忧。医生告诉姐姐,县医院没有这种药。医生给姐姐提供了信息,说省城一家新特药药店有这种药。按照老鼠药的危害性,晚上十二点以前,如果弟弟能够吃了这种药就能化险为夷,否则,神仙也没有办法。

多年的家庭遭遇,让姐姐面对危难依然能冷静面对。姐姐记下医生说的省城特药药店地址。她心里盘算着时间,救弟弟就要和死神抢时间。姐姐一路小跑奔出医院大门,在街上的摩托车修理部,找熟人借了一辆摩托车,然后在加油站给车加满油,她骑摩托车一阵风一样奔向了省城。

时间在姐姐的风驰电掣中一分一秒的后退,时间距离晚上十二点还有五个多小时,骑摩托车到省城来回四个多小时就够了,姐姐听单位几个骑摩托车的男孩说过。姐姐的摩托车技术就是一次和单位的好朋友结伴出去逛,有一个男孩教她骑车学会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般人的交通工具除过自行车,就是“十一路”公交车,许多人都靠两条腿赶路。很少人才有摩托车,而且,摩托车也价格不菲,几千元上万元。姐姐不敢学,男孩鼓励她学习,说自己的朋友开摩托车修理铺,车子摔坏了有人修,还说,他的摩托车也是个二手货,值不了几个钱。姐姐在他的鼓励下才心惊胆颤上车。姐姐上手很快,几趟下来,她就能轻松驾驶了。朋友们都说姐姐是女中豪杰,男孩说姐姐骑摩托车也特有女孩范。说这话的男孩后来就成了姐姐的丈夫。

谁料想,姐姐学会的摩托车驾驶技术却帮了她的大忙。八九十年代,公路上除过稀稀拉拉的大货车,客车几乎在下午五六点就停运了。时间快到下午六点,去省城的公路上没有几辆车子,姐姐心里想着弟弟的安危,摩托车开的飞快,飞驰的风打散了她头发上的蝴蝶结,吹散了她的秀发。这是姐姐第一次骑摩托车出门远门,也是她第一次一个人骑车去省城。为了弟弟的生命,就算第一次骑摩托车跑远的路,姐姐心里也不害怕。

大约两个小时,姐姐就赶到省城的新特药药店,她远远看见药店的工作人员在关店门,药店工作人员准备下班了。姐姐一边脚踩加油门,一边大声喊话,正在拉保险门的人看见风驰电火赶来的姐姐,对姐姐说已经下班了,单位收钱的人已经去接孩子了,有事只能等明天再来吧。姐姐停下摩托车,满脸的汗水已经变成了泥水,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向药店人员说明了来意。

人命关天的大事,几个工作人员商量后答应为姐姐开门,按照医生处方,姐姐买到了能救弟弟命的药。看到救命药,姐姐感动的泪如雨下,姐姐要多付钱给药店,工作人员安慰她,你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要赶,你就快点走吧,早一点救人要紧,什么钱多钱少的,这时候谁还计较这些啊,傻妹妹!

姐姐谢了药店的好心人,跨摩托车一溜烟原路返回。街道上的人看见姐姐,都疑惑姐姐是哪里来的女侠,敢在省城街道上飙车。夜已经黑了下来,下班时间已过,街道上车子少,行人也不多。人们看见姐姐的摩托车狂吼着跑过了街道,一转眼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十一点多,姐姐的摩托车上了县城城南的泾河大桥,过了大桥右拐,不到一公里就到县医院了。姐姐心里想着弟弟,没有看见一辆从省城方向去县城的出租车正急驶过她的摩托车旁,她心里一惊,手握紧摩托车制动,摩托车突然头一摆和出租车相碰。她的摩托车被撞倒了,姐姐被摔出去几米远,出租车的侧面车皮也被擦掉一块。出租车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是非常稀奇的玩意儿,一般人是坐不起,一般人也开不起。在西安钟楼附近的酒店门口,穿戴整齐时髦、手戴白手套的出租车司机,用鸡毛掸轻轻搭理他的爱车,乘车的人更是西装革履。

司机下出租车,他双手带着白手套在夜色中很显眼。司机气汹汹的手指着艰难从地上爬起的姐姐怒骂,你疯了吗,出租车你也敢碰!

当出租车司机看到血汗满脸的人竟是个姑娘时,他似乎一下子被震惊了,他张着的嘴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姐姐知道自己理亏,跪在地上向司机一边磕头作揖,一边哭着说弟弟正在医院等她送药抢救,她必须先送药过去,然后,再找司机师傅赔钱,赶不上时弟弟就没命了。

说完话,姐姐也不管人家司机师傅是否同意,她艰难地扶起摩托车,出租车司机看她扶车困难,也急忙过来搭把手帮姐姐扶正摩托车,姐姐笑着点头表示感谢,她已经快没有力气了,她要用最后的一点气力送药到医院。姐姐翻身上车,摩托车又像箭一样射了出去,风驰电掣般奔向昏黄月色中的县医院。

晚上十一点四十五,昏迷的弟弟吃下了姐姐用自己命换来的解毒药。

一旁的医生看到弟弟吃下了解药,他们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有护士过来扶起瘫在地上的姐姐给她清洗伤口擦药,得知弟弟得救了,姐姐的泪水和汗水一起模糊了她的眼。姐姐瘫倒了医院的地上。从家里跑来的父亲,看到弟弟得救了,又看着已经累到筋疲力尽的姐姐,他一下子老泪纵横。

第二天,弟弟醒来了,看到浑身伤痕的姐姐,又听父亲说了姐姐骑摩托车夜里去省城来回二百多公里为他买来了救命的药。

弟弟的泪水长流。出院后,弟弟哭着对姐姐说,他以后再不做傻事了。他要好好活着,为姐姐活着。

姐姐哭着对弟弟说,她让弟弟放心,只要有姐姐在,姐姐吃干的就绝不会让弟弟喝稀的。

第二年,父亲退休了。姐姐上班时,有父亲在家照顾母亲和弟弟。弟弟也坚持自学中医,五年后,弟弟拿到了中医自学大专毕业证。母亲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每年都要去省城住一两次医院。大弟考上了大学,姐姐和教她摩托车的男孩结婚了。亲情、爱情让困难重重的家里获得了生活的温暖。

姐夫家在县城,一家有五个兄弟,他为老三。从部队退伍后分配在姐姐的单位。多次和姐姐交往中,他觉得姐姐人豪爽仗义,一个女子能把一家人的担子扛在肩上。他答应结婚后和姐姐一起住在姐姐家照顾弟弟和久病的母亲。再说,他的父亲落实政策复职后家里也是百事待兴,父亲先给两个早过成家年龄的哥哥成家。大哥、二哥成家后,他们三个小的兄弟暂住一间小厨房,母亲已去世多年,父亲也住单位不常回家。姐夫的两个弟弟还小,正在上小学和中学,姐夫从部队回家后感觉自己在家里也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和姐姐认识后,他觉得和姐姐结婚,这样既可以满足姐姐的条件,也能解决自己的实际生活问题。

对于姐姐家,有了姐夫的加入,弟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每天晚饭后,弟弟都要姐夫和自己对弈。几年时间,姐姐前后生了两个女儿。姐夫心里想要个男孩,但生育政策有限制,挣扎后也只能做罢。两个小外甥女一天天长大,为家里带来许多欢乐。弟弟不出门,正好在姐姐上班时帮助姐姐照看孩子。弟弟有了新的玩伴,让他的生活多了许多欢乐。

母亲久卧在床,姐姐和父亲分别搭理。姐姐上班后,就主要靠父亲照顾母亲。去省城住院,也是父亲陪同。父亲这样坚持了近十年。终于,父亲被累倒下了。父亲去世前拉着姐姐的手叮嘱她,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和弟弟们。大弟参加工作后,父亲已经多次托人给他介绍女友。父亲去世时,他托人给大弟介绍的女友在他的灵前相互见了第一次面。

姐姐虽然早早承担起一家的生活担子,但父亲在姐姐就有主心骨。父亲去世后,姐姐感觉天都塌了。两个弟弟都没有成家,母亲卧病在床,虽说有姐夫帮忙,但她觉得她最信任,最可靠的父亲走了,她一下子气就短了很多。

母亲照例每年还要去省城住上一两次医院,每一次都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责任只能靠已经工作的大弟了。好在省城的军医院在病人住院期间不要陪护,大弟只要每个星期天去一次省城医院,看望母亲就行。

又坚持了三四年,姐姐给大弟成了家。大弟成家后的那年冬天,母亲也走完了她艰难的一生。姐弟哭哭啼啼安葬了母亲,弟弟没有母亲的陪伴,他又一次想到去死,姐姐好话说尽,劝弟弟好好活着,要不然,她也和弟弟就一起去见父母。

弟弟绝食五天后,姐姐没有办法,她假装买了毒药,当着弟弟面用水化开,一人分了半碗。她告诉弟弟等她喝下毒药后,弟弟再喝。弟弟没有办法,只能哭着答应姐姐自己好好活着。

两年后,姐姐下岗,姐姐两个孩子也上小学、中学。姐姐想去外面找工作,又怕家里没人照顾弟弟。姐姐最后选择一家医院高保洁,每次出门上班,她都送弟弟到朋友的小商店,托人照看。

由于常年坐轮椅,弟弟的身体肌肉也萎缩厉害,上厕所就是大问题。时间一长,姐姐只能推着弟弟去上班。好在姐姐负责两层楼的卫生,每打扫完一层楼,姐姐要先把弟弟推到相应的楼层。她一边干活,一边和弟弟说话。就这样,姐姐坚持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单位为她办理了退休,有了退休金,她就可以少出门找工作了,可以有时间多陪陪弟弟。

几年后,姐姐的大女考上大学,二儿女也上了高中,家里的开销比以前大了许多。正在姐姐为难时,姐夫向她提出离婚。

前几年姐夫的父亲找人给姐夫办理了调动手续,他这些年在公安系统工作,从企业到机关,姐夫的人生发生很大的变化。他和街道一个发廊女孩鬼混,偷偷生下一个男孩。

为了这个男孩,他答应净身出户,把单位分他和姐姐的房子给姐姐和两个孩子,还答应给两个女儿生活费。

姐姐恨这个男人,也感谢这个男人,是这个男人让自己学到了救弟弟命的骑摩托车技术。也是是这个男人十几年来帮助自己一起扛起自己一家子的重担。有缘相聚,无缘不见。“娘要嫁人只能随她去了!”

好在,大女儿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小女儿也顺利考上大学。姐姐就用她的退休维持自己和弟弟的生活。

姐姐离婚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她怕自己发生意外,弟弟无人照顾,就去保险公司想给弟弟办理保险。保险公司认为弟弟属于重度残疾拒投保。姐姐常年和弟弟一起生活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自己的两个女儿不在家,姐姐就将单位的房子出租,用出租房子的收益,加上自己打零工挣的钱,姐姐给弟弟办理了一项储蓄型保险。

大女儿成家后,要姐姐陪伴她坐月子,没有办法,姐姐也只好将弟弟带上。小女儿大学毕业后,考取澳大利亚的悉尼大学留学,她想让姐姐出去散散心,姐姐苦于没人照顾弟弟几次都回绝了。女儿最后给姐姐买了一张去悉尼的机票,姐姐不去,又怕过期钱退不回来。姐姐只好向弟弟说明情况,给附近一家小餐厅付了十几天弟弟的餐费,让餐厅按时送给家里的弟弟,还托付自己的朋友有空去家里看看弟弟。

就这样,姐姐心里忐忑地踏上澳大利亚之旅。在小女儿的陪伴下,姐姐在女儿陪伴下逛了悉尼,去了堪培拉和墨尔本。这是姐姐第一次出国,也让她大开眼界。姐姐从澳大利亚归来,她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弟弟,让弟弟在自己手机的摄像和照片中领略异国他乡的美丽风景,分享她这次旅游的快乐。

这几年,姐姐为了给弟弟多存一点保险金,她经常通过熟人找活干。时间长了,姐姐也忧劳成疾,常常感觉头昏眼花,精神不济。有一天,姐姐上街买东西,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就倒在了路边。大冬天,路上人来人往,也没有人上前帮扶姐姐一把。大约两个小时后,姐姐醒过来了,她被寒风冻得手脚冰冷,她艰难地摸索出手机给朋友打电话,几个朋友一起把她送去了医院。

朋友们为姐姐难过,姐姐说,没有什么,自己以后多注意点就行了。

姐姐的两个女儿和大弟都距离老家很远,从女儿上大学开始,姐姐就托付大弟照顾自己的两个女儿,对于家里的事,姐姐也是报喜不报忧,在大弟的心里,姐姐也是他最大的依靠,似乎什么时候都没有姐姐搞不定的事。

小弟身体越来越差,但他比以前坚强了许多,除过学习中医给附近的乡邻眺病,针灸,但由于他在家里看病,知道的人也很少。闲暇的时间,小弟开始写小说,写散文。他在省市几家报刊发表过几十篇作品。虽然,稿费很少,块而八毛的,但这对弟弟和姐姐的鼓舞很大,弟弟常常安心写作的样子,让姐姐对弟弟的未来有了更多的期许。

姐姐想给弟弟介绍个女朋友,想有个人能帮助自己照顾弟弟,也能帮着弟弟搭理家里诊所的事务。姐姐心里想,如果有可能,她想给弟弟在街上租个门面开诊所,她和弟弟多次谈过,弟弟坚决不肯。弟弟不愿出家门,他感觉走出什么都不方便。弟弟虽然足不出户,但在报刊杂志和电视上了解社会的人情冷暖,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没有什么姑娘愿意托付的,只有姐姐才会尽心尽力照顾自己。

姐姐为弟弟的事托过许多人,都没有等到一个准确的信息。

姐姐常常做梦,梦见弟弟无人照顾,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冷风中苦苦挣扎,她从梦中哭醒后,就常常后怕。

她心里想,就是为了弟弟自己也要好好地活着。

姐姐不再拼命地工作挣钱,只干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挣钱多少也不太再计较,她觉得只要自己身体好,她就能多照顾弟弟一天,这样弟弟也会多一天有她相伴的幸福日子。

有年秋天,弟弟的中篇小说《我的幸福》经省报记者采访之后发表,由教育出版社出版。弟弟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处女作。收到稿费的第一天,弟弟就在网上为姐姐选了一件漂亮的呢子大衣,为自己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方便他创作。

姐姐打工晚上回家,看到弟弟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当她知道弟弟的小说出版后激动的热泪盈眶。

在姐姐的心里,弟弟终于走出了他成长的泥沼,虽然,他以后的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但她看到弟弟勇毅前行的样子就心里豁亮了许多。

阳台上那盆蓊蓊郁郁的绿萝依然绿闪闪的,有月亮的晚上,姐姐总爱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看月光在绿萝叶上一闪一闪梦幻的样子。

一场秋雨过后,短短两三天时间秋风就染红了小城周围的山坡,南山坡上,一棵棵从西周一路生长过来的柿子树,虬劲的树枝上柿子像庆祝丰收挂起的红灯笼。八月十五到了,像往年一样,姐姐把从南山老家采摘的柿子、苹果、红枣盛在盘中,放在柜台上父母的像前,月光照进屋子,光影在柜台前像一个巨大的月饼。

秋夜的阳台上寂静凉爽,姐姐斜靠在竹椅上,不觉间睡着了。

“秋山绿萝月,今夕为谁明”姐姐在梦中听到有人吟诵,声音很熟悉,像母亲、也像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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