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醒醒......”
任谁半夜被叫醒,都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至于事情本身如何,倒在其次。毕竟,从肉体的雕壳中复活,首先需要很大的气力,其次是过人的意志。而这两点,正是当下的我所缺失的。这些年来,正是这具肉身的孱弱,和本体精神的懦弱,造就了我就连睡觉也时常被人吵醒,而且,还必须即刻醒来,无法推辞。
然而,这次扰人清梦的,居然不是人。
确切的说,是一只猫,我养的猫。
“嗯?什么?”我睡眼朦胧,下意识的接嘴。
“我说,作为人的你,马上醒来!”,猫几乎要跳起来了。
“你在说话?”,我以为梦仍未醒。
“当然是猫君我喽,快起来,有奇事发生!”猫焦急地在床边绕来走去,尾巴摇个不停。
我瞬间来了兴致,睡意全消,猛地撑起身子,摁亮台灯,伸手戴上眼镜,借着灯光,仔细打量起这只会说话的猫。至于是什么奇哉怪哉的事发生了,我倒不关心。毕竟,猫开口说话,还是地道的中文。这事,就够奇了!
“猫君,暂且先这么称呼阁下吧,请勿见怪。即便见怪,那也是阁下先以猫君自居,我也只是随后引用。倘若因为称呼的问题,引发您的不快,不可见责于我。”
我斟酌着,说完这几句自认为万无一失、滴水不漏的话后,猫君歪着头,打量了我几眼,眼神满是鄙夷,神情仿佛是说,你是不是有病?我也是头一遭,从一个异族的眼睛中,读出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照往常,这类眼神,几乎每天都由同族向我激射而来,就像身上插满了箭。中箭的感觉以及张弓搭箭者的目光,我都挺熟。只不过这一次,弓箭手是只猫。老实说,二者又有何不同呢?拔下箭来就能看到,箭头都是锐利无比的,箭羽都是簇新挺拔的,箭杆一看就是精心打磨,走了好几遍清漆。唯恐射不死人!草人也得钉穿!
我是不是有病,该不该挨箭,这个话题相当沉重,暂且不表。当时说这番话的内心考量是,一只家猫说话,这事无论如何,都透着诡异和阴谋。如果不是朝昔相伴,自认对它不错,且未带去绝育,我将无法排除它要谋杀我的冲动。我此刻面对的,是一只地地道道的狸花猫,讲着地地道道的中文,且是地地道道的人类年轻男性的嗓音,顶多二十出头吧。
话说这只猫咪,或者尊称为猫君者,其额头的“M”纹样,粗的就像饱吸浓墨的毛笔画上去般,双目光彩流动,透着一丝狡黠。皮毛光洁如缎,毛尖闪着油花。虽说只有一岁多,体重已近十斤,其腹部的原始袋业已凸出。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声好大猫!我只晓得,老虎活得久了,就够格呼为“山君”,成为一山之主,统御林中生灵,掌管生杀予夺。《说文》里也讲,老虎是山兽之君,且“虎行似病”,意思是老虎走起路来漫不经心,不成体统,看起来病恹恹的。照我说,山君行动之间,非得如此不可。古语云龙风虎,岂可等闲视之。试问,满山禽兽,哪个活得不是战战兢兢,很成体统?哪个敢卸下心防,大摇大摆?谁要是敢放松警惕,自以为是,那么森林生存规则,就会让这头蠢兽吃无限大亏,乃至身死道消,丧生虎口。兽们更不会有些许同情,这怎么能怪“山君”呢,都是他自家找的。
试问,面对这尊神似“山君”的“猫君”,半夜忽做人言,称有奇事降临。不要嫌我啰嗦,这种事,换做是你,是不是也得满腹疑虑,多加揣测吧。凡事多想点,多想点不好的事,甚至拿没有发生的事吓唬自己,害自己睡不着觉,这不是人类的通病么,我哪能例外。未雨绸缪,是顶聪明的人干的,我所绸缪的,只是大雨将至,何以归家。
“山君,啊,不。猫君,您刚才说有奇事,当然是顶奇顶怪的了。冒昧打听下,究竟是何等奇怪情状发生了?”我战战兢兢,心里直道造化低啦。因为此时此刻,面对的不知是精怪,还是仙道,或者是外星生命什么的。我常年混迹森林,小心总不为过。
“啊,这个。对人族来说,倒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但对于兽族来说,可不得了。”猫君边说边舔前爪,然后很认真的交替抹脸。
“那个,请阁下明示才好”,我好奇道。
“唔,你抬头看看月亮”,猫君扭着头,用舌头在卖力舔舐脖子下的毛,舌尖成簇肉刺在月光下不时隐现。
“月亮?”,我扭头望向窗外,明月当空,辉洒人间。如果没有旁边这只猫,月亮便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残缺如是,地地道道的月亮罢了。但加上一只会说话的猫,月夜精现,恐怖如斯。
“看是看到了,除了辉月皎洁,天籁俱静,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吧”,我纳闷道。
“瞧,我刚说过,你就忘啦。月亮这家伙,今晚亮到如此程度,怕不寻常吧?”,猫君停止了舔毛,蹲坐着望着月亮出神。
“这么说,倒也是。太阴星君今晚大概心情好,格外明亮嘛”,我总算松了口气。原来猫君口中奇事,只是在打量那颗若比若离的伴星。害老子担心半天!爱多亮多亮!
“哈。你这人还怪有趣的,也不是那么令人生厌”,猫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承蒙夸赞,哈哈”,被一只猫夸奖有趣,真是有趣极啦。
“闭嘴,愚蠢的人类。记好我下来说的话,照做就是”,猫君粗暴打断了我的笑声。我心头猛地一紧,果真要来了。我开始莫名的紧张,手心攥得紧紧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就连搁在床上的双腿,此刻也绷的笔直,脚指头都在较力,快抽筋啦。因为此类经历我有过不少,且苦痛非常。但凡让我闭嘴,叫我照做的,无一例外,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凡是好事,多数情况下也轮不到我;但凡我鼓起勇气讲话,絮叨自己如何不幸,求君们襄助则个,以至于像祥林嫂那样惹人生厌。即便我赔上脸面,换来的也是多嘴!掌嘴!什么叫冬天也有狼?狼哪天没有!
“喂喂,听好了,你这家伙”,猫君看出我愣神了,老实不客气地拽我回归现实。老实说,现实世界此刻如此魔幻,比之梦境也不差分毫。梦里的猫开口说话,不足为奇。现实里的猫开口说话,荒诞不经。究竟我身处梦中而不自知,或是身在现实而神游物外,就像那颗地球的伴星般,和肉体若即若离,和现实藕断丝连,不清不楚,不干不脆。古人说梦蝶、鱼乐,大抵如此。谁解其中味,我已解一二;更有痴似相公者,恰似吾等。湖心看雪快哉,月夜观猫亦快哉!
“嘶”,一爪子让我彻底清醒,神魂归体。看得出来,猫君动怒了,因为它动手了,或者说动爪了更贴切。我左边的小腿上,瞬时留下一道白痕。只一小会,血渗而出,化为红痕。爪子所到之处,表皮对称翻开,皮屑粘附其上。清清楚楚,森然刺目。干干脆脆,长过五指。好快的刀!
“下手挺重,是个狠角呐”,我不由感慨,愣愣的看着那道血痕,竟有点委屈。心上好像也被什么划过一道,猛地一缩,悲从中来,眼眶泛红。
“这家伙!行啦,是我下手重了,向你道歉。我身上煞气有些重,被月华牵引发作,非我本意”,猫君说道。
“啊,不碍事”,我心头又一暖,一股热流划过,伤痕痊愈,委屈全消,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腿上的血痕,像被月光融化的红色宝石,流淌其上。你瞧,我就是这么个人,人家说好听的,我就挺高兴。人家给我一爪子,我又感到难过。末了人家哄一哄,所有不快就烟消云散啦。这种人,能在森林里活着,简直是神迹。
“那个,你刚才说身上有煞气,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也可以对你说。兽族相传,望月吐纳,有助修行,可以成道。佼佼者更可化形为人,掌握玄通。我这么干,已经一年多了。可以说,非常努力和刻苦,今晚就是我的生死关口。你我有一段宿缘,今生娑婆世界才得作伴。如今本君要借你一样东西,你也得成全我才好”,猫君郑重其事,正经十足,一看就是来真的。
“不会是要在下的大好头颅吧”,我试探着说道。
“哈哈,你那也叫大好头颅?”猫君大笑。
“哪里是大好头颅,是大坏头颅”,我讪笑着。
“得啦,我只是借你的一截气运罢了”,猫君一板正经,我一头雾水。
“气运这东西,也能借人?还能借给猫?”我不由纳闷。
“你总晓得,黄仙讨封吧”,猫君见我不开口,打破了尴尬。
“哦哦,听过。成精,啊,不,成道的黄鼠狼,在路边等人过,问他自己像啥。说像仙,就真成啦。说像黄鼠狼,就白修啦。关口就是借人这种万物生灵之口,送他一段机缘。是这回事吧”,我回道。
“嗯嗯,诚如斯言”,猫君点头。
“那该怎么借气运才是,需要我说点啥嘛?”我小心翼翼。
“哈哈,在本君看来,黄白柳灰之流,未免落于下乘。人族气运,拿来即可,何须借来。高祖斩蛇,问过白公子吗?许仙弃妻,问过白娘娘吗?”猫君越说越气,我越听越怕。我真担心它说着又要动手,看那架势,要拿走的何止一截气运而已,怕是命都得丢啦。
“大王饶命!那都是他们不好,高祖本来就是流氓,什么大风起兮威加四方!姓许的更是无情无义,负心汉罢了!”我赶忙同仇敌忾,替大王出气。
“还是你会说话,深得我心!不过纠正一下,我不是什么大王,你也不需要喊饶命。再说了,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循例来说,你还是本君命里的贵人呢”,猫君眼里的不屑一闪而过,我看得真真切切。没法子,我得活下去,违心的话也不是头遭说了。老实说,只要第一次说谎,就会不停地说谎。我是如此,你也如此,所有人都如此。这是个坏习惯,但大家都有。谁要说没有,那就是说谎。承认自己说过谎,起码是诚实的,至少没有连自己都骗,还不至无可救药。至于骗别人,为了生活,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嘛。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会心一笑。至于谎言的善恶之分,实属无稽之谈。只要说谎,那就是恶。所谓的善意,本质上是不相信对方的基本判断。用道德代替真相罢了,还找来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这种谎言背后,往往是更大的罪恶,比单纯说谎更坏。
看起来,我骗过了面前的这位大王。因为,大王此刻在看着我笑。猫既然能说话,笑几声也是分所应当。我也陪着笑,点着头,气氛开始变得融洽起来。只是我没留意,天空中的月儿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轮红月!
“好了,时候差不多啦”,猫君抬头望着窗外说道。
“差不多了?哦哦,小可人族一员,谨祝大王龙虎调和,肉身证道,月夜飞升,位列仙班”,我反应过来,赶忙恭维道。
“妈的,坏了”,猫君气急败坏,尾巴甩来甩去,砸的床沿邦邦直响。怪道人说虎尾似鞭,这猫尾抽来抽取的,和虎鞭也差不了太多了。
“啊?啥坏了,要不重说一遍?”我惶恐道。
“坏了,坏了。我还以为你晓得的,结果你没理会得”,猫君泄气道。
“什么没理会?”我问道。
“本君绕了半天圈子,你还是没明白气运这回事啊”,猫君道。
“还请仙长明示”,我接道。
“这个嘛,本君刚才说了,要借你的一截气运。所谓气运,不一定就那么的虚无缥缈,也可以是实体实物,照样能提拔气运,镇压万物。这在人类修道者来说,叫盗机。人其实就是个大盗贼,盗取谷米,喜欢血食,还妄想盗取天机,长生得道。人可以盗取万物,那么,万物生灵当然也就可以盗取人类。这么说,能听懂吧”,猫君严肃道。
“敢问上仙,到底要借何物?”我问道。
“额,这个,有点难为情。不过也罢,一事不烦二主。本君是想和你换睛”,猫君说完长舒了口气。
“换睛?换眼睛?这是怎么说!”我瞬间寒毛直竖,脸色大变。
“嗯。这其中的道理嘛,一句话,眼乃心苗,左眼为阳,右眼为阴。我本体属阴,缺阳。咱两换左边的好了。换了阳眼后,本君体内阴阳平衡,大道乃成”,猫君道。
“这,怕不合适吧。人的眼睛和猫的眼睛怎么能换呢?”我惶恐道。
“怎么不能换!你只管答应换就是了,剩下的我来办好了”,猫君说着举起右爪,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且住!”我喊道。
“怎么,不愿意?这有什么嘛,别那么小气!”猫君鄙夷道。
“我是近视啊,而且还是高度近视,左眼尤其严重。近视500度,散光200度。你真换了去,也得变成近视,需要戴眼镜,岂不是大煞风景?”我急中生智,连忙道。
“啊,这,我倒没想到这节。就算我伐毛洗髓、脱却兽形,但换过来的眼睛有损,我也是百分百承受了,没法改动分毫。而且我真不喜欢你带着眼镜的样子,傻极了。要我戴它,办不到的。这却难了”,猫君皱眉道。
“是的是的。仙长请想呐,自古而今,哪位仙人不是吴带当风、超然洒脱。要是戴个眼睛,多难受啊”,我趁热打铁,并且觉得吴带当风这话讲的真是漂亮,应该能够打动它。
“唔,行吧。这事暂且作罢,可惜我的雪参玉露丸了”,猫君满脸遗憾,神情黯淡。
“什么丸?”我奇道。
“你这家伙。保住眼睛就不错了,居然还敢惦记我的宝物!”
“不敢不敢,我就是那么一问”,我讪笑着。末了,我试探道:“那没啥事,我就先睡了。明早还得早起,有个会要开,不好迟到的。”
“睡吧睡吧,本君也困了。对了,那个罐头换个口味,本君不太喜欢鸡肉味的,换个三文鱼的吧”,猫君说完,伸个懒腰,“咚”的一声跳下床去,转瞬就消失在了门边,只留下我愣愣出神。
然而,一阵困意涌来,我竟然真的昏沉睡去。
这应该只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