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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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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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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童子

某个夏日午后,我百无聊赖,靠在沙发上吸着烟,愣愣出神。

毫无征兆地,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甚至有一丝不卑不亢隐现。一共是三下。这响动,像是暴雨将至前那种急促不定的雷声,轰隆隆碾过我的耳旁。卧在地毯上的猫亦被惊醒,不过它比我淡定些,只是伸了伸腰,又看了看自己的左爪,便走向卧室去了。它对那些不速之客的应对之道,便是换个地方继续睡觉。依我看,这个办法挺管用,但并不适用于人类。人类世界里的不速之客,没有哪个人类可以从容躲掉。

奇怪,并没有点外卖或者有快递要收,是谁呢?

“来了”,我起身应道。

敲门声戛然而止。我打开门,闯入视线的是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访客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给我的第一印象不错,无端惊醒的不快也瞬时消弥。

“我叫元宝,唐突打扰,勿怪才是”,小伙道。

元宝?来人自称,令我好奇心大起,连忙道:“唐突倒不至于,左右也是无事,请入内叙话。”

元宝颔首,侧身而进。

这家伙!倒挺有范。我心里嘀咕着,顺手关了门,走向茶水柜,摁亮水壶,准备给访客沏茶。元宝应主人之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目平视,双腿并拢,双手垂放于膝,宛如一尊远古巨石,矗立在客厅中。

“元先生,请问喝点什么”,我问道。

“茶水、酒水之类的,均不劳烦阁下了。纯净水,常温即可”,元宝回道。

奇怪的家伙!虽说家里开着冷气,但外面骄阳如火,暑热蒸人,访客居然不来瓶立时解渴的可口汽水,哪怕是杯清香怡人的绿茶呢!只是水,还常温!

“抱歉。汽水、茶水倒是有,冰的矿泉水也有。然而常温的纯净水,有点麻烦啊”,我有点恼火,怕失了待客之道。

“冰矿泉水也罢。请倒入杯中,解冻片刻也是无妨”,元宝道。

我这个此间主人,按着夏日访客的要求,一一照办。

宾主相对而坐,片刻沉默后,元宝开口道:“那个,我大名就叫元宝,并非姓元名宝。这一点,须得做出解释,才不至引起误会。”

“啊,这真叫人不好意思。阁下这名号,想必也是有来历的吧”,我有点尴尬,赶忙岔开话题。人家行走世间多年,本来面貌就是元宝。来吾庐一游,差点连名号都丢啦。看来,想当然这种事,当真是害人不浅,遗祸不少。但这究竟也不能全怪罪于我。毕竟,元氏虽少,也有世人称之呼之。金元宝、银元宝好则好矣,谁人竟敢自称?真是出其不意,一个名字就难住了我。

“今日来访,有何贵干?”我有点生气,因为这个名字让我出了丑。在这世间,我亦行走了四十余年,虽然名号不响,隐于众生,但只要让我出丑、令我难堪的,实则我都目瞪口呆、毫无办法。一番自我开导、徒呼奈何后,就会老实坐回沙发,静静吸烟,默默生气。仿佛那袅袅上升的烟气里,蕴藏着能够教人暂时放松,得以片刻解脱的大道。无穷无尽的烦恼,以及那些无可名状的难堪,伴生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青色烟气,和那个坐在沙发里久久失神的人。而这人,竟还做着成为大人物,拥有大名声的梦。这个不恰当的梦,或许就是他痛苦的根源。他的沙发,就是他的黄粱。而梦,他并不缺。今日来人,或许就是吕翁。

“倒不是有什么正经事要谈。对我而言,世间本也没啥正经事可论。我是偶听坊间传闻,说阁下有问道修玄之意,于是冒昧造访,想与阁下畅玄谈幽,暂忘俗务”,元宝打断了我的思绪。

“修行?那个啊,我真不行。这红尘滚滚,我趋之若鹜”,我笑道。来人该是疯了,我和疯子较劲半天,竟也当了会疯子,有趣得紧。

“阁下这番言谈,却也有趣”,元宝亦笑。

“是啊,这混账世界,虽说可恶至极,但有时候也可爱至极。可恶的事,我遇见了不少。可爱的事,算下来也有一些。目前呢,还没有打算放下这些或可恶或可爱的玩意,所以没法子做到身心彻底宁静,去修什么行,参什么禅”,我进而解释道。

“这个嘛,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不过,阁下能有如此念头,已然算是难得了”,元宝夸了我一句,我内心窃喜不已。他叫元宝也好,姓元也好,哪怕叫美金、英镑、比特币都无所谓。他的这句夸赞,看起来是出自真心,并非阿谀奉承,我很受用。

“皮特,啊,不。用些点心吧”,我笑道。

“不麻烦的话”,元宝客气道。

我起身去茶水柜,翻出半罐黄油曲奇和一包花生,权当茶点。坐定后,元宝先是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仔细擦了擦手,然后小心捏起一块曲奇,慢慢放进口里,闭起眼睛,享受着独属于他的美食时刻。老实说,我从见过哪个人如此享受食物。我虽然每天也吃东西,但和此时此刻的他比起来,简直是蠢物!大概,对于食物,我早已失去耐心和敬意,不懂得自然的恩赐,只晓得一味索取。

夏日当真是很奇特,无怪乎很多故事都选在夏天发生。比起萌动之春,结束之冬,挂果之秋,夏天算是一个顶特殊的阶段。无法确定可能长出什么来,但笃定什么正在迅猛生长。比如当下,一个名叫元宝的人,在我的家里,一口一个地在吃黄油曲奇。

半罐曲奇全部不客气的消灭了。罐底剩的残渣,客人也都小心翼翼地捏起来吃掉了。末了,客人抽出纸巾,两张纸对应两只手,擦的很耐心,很细致。我才注意到,客人的手笔挺细长,指甲修的很短,每只甲盖都精心打磨过,干燥有力,温润如玉。如果客人用这双手挥舞长剑,那必是剑法通神的绝世剑客。倘若捧起酒杯,慷慨做歌,则又将是浊世佳客。

剑客看起来心满意足,叹了口气,称赞道:“很补!”

我笑了,剑客也笑了。我边笑边想,谁吃到了可口的食物,会用“补”字形容呢?补些什么呢?我望着剑客,这位剑客的脸色,竟比刚进门的时候,仿佛又红润了些。黄油曲奇还有这功效?

“承蒙招待。咱们继续吧”,元宝说。

“哦,哦,请继续”,我收回思绪。

“那么,阁下对儒释道三教是如何看待的呢?”元宝冷不丁的问道。

“这题有点大,从何说起呢?”我思索道。

“只论其短,可否?”元宝道。

“圣人设教,我等岂可非议”,我推辞着。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实在不好作答。

“这样啊,那我随指一物,阁下试论之”,元宝不死心。

因为赖掉了人家的问题,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加上也想看看他所指何物,如何做文章,我痛快应允。

“就用它好了”,元宝顺手一点,桌上的曲奇罐子里,曲奇们凭空出现,复原如初。

我差点站起来,但还是很努力克制了这种冲动。虽说这种魔术,我在电视上也见过不少,不足为奇。但我的身子还是无法抑制的微微发抖。说兴奋也成立,说害怕也算是。

“此物先我而存,见我后失。今又因我之故,失而复得,作何解释?”元宝笑问。

我挠了挠头,思索片刻后道:“曲奇当然是曲奇,你吃光了也是真实不虚的。虽然我不懂如何让它重现,可能是障眼法,彩禽戏之类的。但它确实又重现眼前,这得失之间,可能就是世间的真相之一吧”,我试探着说道。因为我想起了不久前,我和猫的那段对话。

“真相如何解”,元宝追问。

“你吃它前,它是存在的。你吃了它,是真实的。你让它重现,也是真实的。吃前,吃后,对我来说,都是真实的。不同的是,我是如何看待它的”,我接着道。

元宝鼓掌大笑,连说有趣有趣,抬手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在我的维度里,曲奇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问题不在于曲奇本身如何,关口是我如何看待它。换句话说,曲奇是表象,不是真相。所谓的真相,从不在乎曲奇是甜是咸,是真是假,来过与否,将往何处。他妈的!”我忍不住爆了粗口,因为说着说着,我突然惊觉,某种意义上,我就是那块曲奇。

“痛快痛快,当浮一白”,元宝抚掌大笑。

“曲奇”也在笑,是苦笑。

“坊间传闻,近来有一痴儿,行事奇特,辞官不受,醉心古旧,所以有此一访,有此一试。传闻不虚,阁下乃至情之人,份属难得”,元宝笑道。

“哪里的话,阁下言重啦”,我连连摆手,受宠若惊。而且,我也没觉得刚才那番话多有水平,不过是另一种诡辩罢了。至于说当曲奇,我多少算有点经验,可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值得大说特说。

“阁下坦诚以待,我也应示人以诚。我自号上清童子,汉时得道,新莽时弃世,周游至今。世人多愚且诈,索金无厌,求金无度,用金无方,受金而亡。倒也罢了,似阁下这般,却不多见。耽搁已久,就此作别。他日相遇,吾做东道”,元宝说完,凭空消失,毫不拖泥带水,留下目瞪口呆的我。

“对了,阁下那只猫,有点意思。只是月圆之夜,君当避之”,虚空中响起元宝的临别赠言。

我回过神来,望着桌上那罐曲奇,空空如也。

过了不久,为了写个东西,我翻查《本草》,在金石篇中猛地看到,“昔有钱精,自称上清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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