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挟着泥土腥气的风漫过麦田,金色的浪涛便跟着起起伏伏,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像大地匀匀的呼吸。
地养麦子,麦子养人。“划了名的地,就像进了祖谱的人,得用心疼着。”这是老李爷爷说给父亲的话,父亲又说给了老李,老李记了一辈子,像刻在骨头上的纹路。
老李是我的爷爷。他最会惯着孩子,也便惯出了我这没大没小的性子。他生得瘦削,手臂上的皮肤像张揉皱的纸,紧紧贴在骨头上,瞧着没二两肉,偏生有使不完的劲,能把我架在肩头荡起高高的弧线。指间总夹着支烟,指甲盖儿上的焦黄洗了几十年也没褪净,本就稀疏的头发,跟着日子一天天往稀疏里走。风吹日晒给了他一身黝黑,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地瓜,下巴上总留着层浅浅的胡茬,又糙又扎,偏爱凑过来蹭我的脸。
老李最上心的事,是披上那件说不清年头的军大衣,趿着双开了线的布鞋,去地里看他的麦子。那些绿油油的苗儿,在他眼里比什么宝贝都金贵。
四马村早不是闭塞的小地方,打我记事起,就有机器轰隆隆地在田里跑,但老李从不碰那些铁家伙。家里日子不算顶富裕,却也不至于让个快七十的老头儿弯腰弓背地刨土才能糊口,可老李偏要种。对他来说,种地早不是谋生的路,是刻进骨子里的执念——庄稼人跟土地是一家人,有地就得种,看着自家地里的苗儿蹿得比人高,那才叫心里踏实。
老李年轻时不是只跟土地打交道的。他做过油漆工,给人刷过红彤彤的大门;扛过水泥,一袋袋往楼上运;还修过家具,断了腿的桌子经他摆弄,又能稳稳当当地站着。他好像什么都能干,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直到爸爸成了家,我背上了书包,他才渐渐收了脚,不再四处奔忙,守着家门口的几分地过活。看着他那截短了半截的手指,我总不敢细想,这样的手,当年是怎么扛起比他还沉的水泥袋的?
小时候最爱追着老李问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说“啥都干”,我就气鼓鼓地捶他,一本正经地纠正:“我问的是工作!就像警察、老板、医生那样的!”我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能叫上名的职业,他听完笑了,摸摸我的头说:“我啊,就是个干苦力的庄稼汉子。”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老李是农民。
老李是农民,老李的父亲是农民,往上数几代,个个都是农民。像有根看不见的红线牵着,几代人脚踩着同一块土地,土地也便一茬茬养活着这些庄稼汉子。土地是农民的根,是哺养生命的母亲,是朝夕相伴的伙伴。年复一年,它托举着一代代人成家立业,农民的子子孙孙,便在这循环里扎下更深的根。
记不清是哪年的春天了,春雨像是在四马村扎了根,淅淅沥沥下了没完没了。老李就坐在门槛上发愁,一支烟抽得断断续续,烟雾绕着他的脸,看不清是愁还是急。前阵子,老家的友人捎来袋好种子,打从种子进了门,他心里就像有只小猫爪子在挠,盼着天暖了好下地。眼瞅着播种的日子到了,天公偏不作美,雨下了一天又一天。老李蹲在门口叹气:“再这么下,怕是要下到收麦喽。”我当时只当他夸张,哪有下那么久的雨?老天爷就算哭,眼泪也该有哭干的时候。
可雨真就像老李说的那样,淅淅沥沥没个停。老李反倒不叹气了,他那性子轴得很,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头。他又穿上那件军大衣,戴了顶泛黄的草帽,把种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推开门走进了雨里。
那会儿天刚蒙蒙亮,连阴雨下得天地都灰蒙蒙的,亮堂不到哪儿去,也就勉强能看清路。雨打在屋顶上哗哗响,我被蚊子叮得睡不着,起夜时听见大门“哐当”一声开了,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进了贼。脑子还没转过来,人已经跑到了大门口。雨顺着伞沿织成道水帘子,看不清外头,只望见个黑漆漆的身影,正一步步往麦田挪——是老李。
门外的积水没过了脚踝,我撑着伞,风却把雨丝往衣服里灌,只能把外套裹得更紧些。老李的地早就大多租了出去,他老了,没了年轻时的力气,只留了门口那半亩田。雨水早把泥土泡得透透的,脚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越往田里走,泥就越往上爬,慢慢没过了脚踝。远远地,我看见老李了。
雨从他的草帽沿滚下来,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脚下聚成小小的水洼,他的背像座微微佝偻的山,雨水便顺着“山”的纹路,汇成一道道“溪流”。军大衣被淋得透湿,颜色深了好几度,像夏日里青苔浸了水,沉甸甸地披在身上,远远望去,倒像立在雨里的一棵松。泥地里的土早就松了,他身前已经埋下了一道种子,人弓着腰,像张拉满的弓,脚上的布鞋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和脚下的泥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我站在雨里,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默默走上前,把伞往他背上斜了斜,好让那座“山”别被“洪水”淹了。
我们走得很慢,能清晰地感觉到土地在脚下轻轻托着,湿润润的,带着点温乎气,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抱着你的腿。一步步往前挪,种子落进土里的地方,跟着印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不知什么时候,天彻底亮了,清晨的太阳拨开了云层,不再是昏昏沉沉的样子,视线跟着日光一点点亮起来。远处的山露出了轮廓,青黛色的,可我忽然觉得它们好像也没那么高——方才我见过更高的“山”,就在我身边,那座“山”上的“溪流”,仿佛还在耳边哗哗地淌。
正愣神的功夫,听见老李对着土地长长舒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股子畅快
“得劲啊,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