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山村的夜是真黑,黑得纯粹,一尘不染。
屋里的灯全关了,我站在阳台,就是想看看这夜黑。果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遥远而微弱的点点星光。
我被这浩瀚的星空震撼了。一个人立于宇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渺小得令人心生悲凉。我似乎看见陈子昂怆然而涕下的样子。
想起“一灯能灭千年暗”的那盏灯。那盏灯在哪里?
在乡村,在旷野,更能感受宇宙的浩瀚,以及浩瀚下的自己。在城里,只见灯火和灯火下自己的影子。影子虚浮而夸张,像蒙着一层淡淡的雾。
乡村的旷野没有修饰,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像太阳下的一块坚硬的石头。
我喜欢这真实。
进城三十多年了,这是我回归大山的第一个夜晚。空气熟悉又香甜,夜黑的诗情画意水一般包裹着大地和天空,也包裹着我的身体。
有一种生命回归襁褓的踏实。
田野里传来了一阵脆亮脆亮的蛙鸣。
好熟悉的蛙鸣啊。
大别山层峦叠嶂,阻挡了尘世的纷繁与喧嚣,静得能让人听见自己的心跳。蛙鸣像一支催眠曲,让我摇摇晃晃沉入梦乡。一觉醒来,一只雄鸡正意气风发地报晓,一声赛一声地昂扬。
窗外已经泛白了。
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享受宁静,享受从窗口涌进来的被露水洗过的空气。
天色越来越亮,静寂中有了细微的声响。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鸟亮开歌喉,一展兴奋与安逸,不慌不忙地唱了一个音符,又唱了一个音符,像是合唱团的一个领唱。接着,热闹便开始了。独唱,二重唱,三重唱,甚至小合唱,此起彼伏,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不知道那个指挥是谁。
清脆的,幽长的,短促的,柔软的……这婉转悠扬的歌声,令人心欢。我无法用文字来描摹这些悦耳的鸟鸣。
城里有人拎笼养鸟,听那一声两声的哀怨鸟鸣,何不来大自然中听听这百鸟的言语与歌唱?
起床,跑到阳台上去,做一个深呼吸,顿觉鼻腔、嗓子眼儿、肺管以至于五脏六腑皆清清爽爽。
“本是山中人,爱说山中话,五月卖松风,人间恐无价。”法顶禅师说的松风,应该就是这样的空气吧?
回归画家村,是未尽之缘。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小小仙人冲里建了两家三线厂。我父亲是第一批进山的三线建设者。随后,母亲带着我们也进了山。我在军工厂生活了二十多年。1992年冬,父母所在的军工厂迁往省会城市,留下厂房宿舍。2015年,当地政府将这片工业遗址改造成画家村暨艺术部落,吸引了众多书画艺术家入驻,打造了一道靓丽的艺术风景。
这么多年过去,我无法忘记仙人冲——我的精神故乡,我写作的根据地。魂牵梦绕,终于梦圆回归。
多年城居,让我对大自然有了新的渴望和更深的依赖。
城市是一面镜子,我欣赏它,享受它,却忍受不了它的病态和无时不在的喧嚣。噪音、霾、堵,不夜城的光污染,高楼的不接地气……这对我都是一种心灵的煎熬。
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城外,在人头攒动、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缝隙里,我默默地怀念着曾经的山野时光,那是开放的、自由的、舒畅的、自然的……
是我老了吗?
真正的“老”,是把几千年来一代一代祖先们从大自然那里总结出来的智慧给忘记了,弄丢了,甚至推翻了,过着没有根基、没有智慧的生活,这才是生命的“苍老”。
院外一棵杏树的枝丫凌空伸进了我的院子,有人提议将其砍去,被我拒绝了。杏花婆娑,一树红杏进墙来,美得很,为何要砍去呢?
我将阳台加宽加长,成了一个大平台。站在平台上,伸手可以够到杏枝。此时三月天,杏花开得像一群十六七岁的烂漫少女,热烈奔放,遮掩了我大半个窗户。在室内,似能听闻蜜蜂、蝴蝶欢欢喜喜的轻飞短吟。火辣辣的春的气息,直逼眼耳鼻、进到身体里去。
院子前边是十多米宽的仙人冲河,河那边,即是军工博物馆。博物馆门前屹立着一颗放大至四五层楼高的迫击炮弹。炮弹里面有登高观光的楼梯,顶有平台。紧挨着这颗大炮弹,是宽阔的公路,公路紧贴着树木蓬勃、翠竹似海的山坡。山坡上,常有神奇的雾从竹木梢头升腾起来,浓浓淡淡的,融入灰白的天空。
阳台右边是一坡茶山,错落着几家农舍。这个时节,看山看茶园,看采茶女,看春天,都是美事。
院子的一边被人种上了菜,菜地里还长着两棵桃树、一棵香椿。
那几天,春雨一阵一阵地下。雨滴落在灌木丛、竹林、菜地、路面,落在瓦上,落在邻居窗前的挡雨篷上,落在石上、泥地,声响是不一样的,韵味儿更不一样。轻重缓急,纷繁浓淡,优雅暴烈,皆在雨的声响里,世间万物才是天籁的奇妙乐手。
雨稍歇,那些树丫、电线、菜叶、屋檐……都挂着亮晶晶的水滴,似坠非坠,胖胖嘟嘟的。
夜色降临,又落起了雨。突然,一道闪电亮于山顶的高空,天地间瞬时明亮起来,眼前黑黝黝的大山被定格,一幅镶了金边的剪影一闪即逝,世界又被黑暗无声地吞噬。
雨霁天明,世界像被水洗过,涂抹上了一层阳光金色。鸟们从各自温暖的小窝飞出来,继续抒发着欢喜的心情。
山腰上白云蒸腾。
一夜之间,杏花悄然落尽,紫红色的叶芽和杏粒儿涨了出来。那两树桃花却盛开了,坚定地接力了杏花的激情。
路边的蚕豆、豌豆蹿秧儿开花了,蚕豆花黑白分明,豌豆花紫红或奶白,像孩童的眼睛。有几棵发育早的,已经有了嫩嫩的豌豆雏儿。
前几天,菜地的香椿已经发芽,高高低低的枝头上,一簇一簇的,现在已有小手指长了。拣粗壮的摘了一小把,留着中午添一个香椿炒鸡蛋。
院外的一块空地颇有菜地的基础,我借来铁锹,把土刨开、打暄,将碎石子铲走,然后撒上了荆芥籽。
荆芥籽是我找爸妈要的。爸妈喜欢吃荆芥,菜场却极少见。他们用花盆在阳台上种。阳台是封闭的,无法直接晒太阳,荆芥长得黄皮寡瘦。有一段时间,小区鼓励居民将花盆搬到楼下的花园,爸妈将荆芥搬去了。结果,荆芥叶儿都被人偷偷掐走了。爸妈留下一张纸条,呼吁手下留情,无济于事,只好将花盆搬回家。
我在山里种荆芥,哪天回城可以掐些嫩叶儿带给他们。
微信朋友圈有人晒了一组照片:阳台上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塑料瓶子,瓶子里装满了土,长了菜。朋友说:瓶子是都市的菜地。
我觉得这个朋友真是可怜。
瞧瞧我在乡下,房前屋后,只要愿意,随处都可以辟成菜地。隔壁老太太种的苋菜冒芽了,紫红一片。辣椒很矮就开花挂果。芫荽、茼蒿开了白花、黄花,即将结籽。地边的艾草、月季绿意盈盈地茁壮。
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晚饭后出门散步,见一农户院子里长着两株映山红,一棵开满了粉红的花,另一棵含苞待放。旁边的一盆兰草绽放了嫩黄的花蕊,幽香袭人。
我站在花前望了许久,不忍离去。
从前的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红,后来,有人挖了去卖钱,映山红渐渐少了,甚至已很难看到。前些年政府实行封山育林,不允许滥砍乱伐,更不允许上山挖兰草和映山红。
兰草、映山红是山的灵魂,怎么能挖走呢?
几天后,已经能看见青绿绿的杏儿了,像麻雀的小眼珠儿,点点繁繁。这棵杏树成了春天的焦点,绿叶儿渐渐丰盈。
观察小杏儿成了一件有趣的事,让我想起“不见个子长,只见衣服短”的俗语。不知不觉中,杏儿一天天醒目。它长得像桃粒儿,也是毛茸茸的。若不是认识桃树、杏树,或许就分辨不出它们谁是谁了。
杏、桃都是春天的使者,急性子,迫不及待地开花,待花谢去,又迫不及待地孕育出果实和绿叶儿。这有点像那些少年老成者,出息得早。大器晚成的人不到秋冬是见不到果熟的。
去镇上菜场买了两把蒲公英,几个青辣椒,两块豆腐干。豆腐干并不干,而是肥肥胖胖的,大如手掌,两块抵得上一块豆腐。蒲公英是野生的,荒地野坡随处可见,随时可采。买蒲公英花不了几个钱,却能看见卖菜老太太朴素的笑容。山里野菜多,马兰头、灰灰菜、蒿子、野芹、荠菜……有闲情逸志可以动手去采,感受一下野趣风情。
这样的日子,陶渊明也是羡慕的。
有同学来访,带了几个他母亲做的蒿子粑粑和十多棵带泥的艾草。乡俗,蒿子粑粑可以“巴”魂,让魂魄像山一般安祥。艾草栽在围墙脚下,来年会生发许多。
春光,让山上的绿意一点一点地丰盈,一点一点地深刻,每天都不一样。
最惬意的,是不用再买大棚蔬菜了,能吃到时鲜蔬菜。
从土里自然生长起来的蔬菜,经受雨露阳光、雷电霜雪,长得健康饱满。露天植物无拘无束,尽情地向天生长。它们健康,人的身体怎么会不健康呢?这些日月星辰下生长出来的味道,人是无法复制的。
隔壁老太太七十五岁了,瘦瘦的,天天莳弄菜地。种菜是她最欢喜的事。有时,她端着饭碗也会去菜地东瞅瞅西看看。老太太说,你要吃菜就来薅啊,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有时,她干脆薅了菜送过来,对我妻子喊一声:大妹妹,菜放这里了。开门一看,就会有一堆还流着青汁、带着湿土的蚕豆、莴笋,散发着青香气。
老太太还去山上采野茶,腰里拴了一只竹篓子,像渔人用的鱼篓子。她跟小儿媳妇一起去,彼此有个照应。老太太上山很麻利,根本不像一个老人。记得头一年夏天,我来看房子,见门前有一堆黄沙,老太太说是她从河里挑上来的,可以卖给装修的人,让我大为惊讶。
老太太说,她们一般午后上山,三四点钟下山,每个人能采两斤多茶草,可以卖近百元。
有时,炒菜缺棵葱、辣椒或者做汤缺一棵青菜,都不用关火,去屋后的菜地拔来,洗干净切了,一点儿也不耽搁。
一个朋友说,只要有几亩地,养活三四个人不成问题,一年种的粮够吃两年;房前屋后种点果蔬,再养点鸡鸭鹅,素菜肉食都不缺,关键是,不打农药不上化肥,不喂添加化学物的饲料,食用放心。
这是朋友的梦想,而我只想有时间学着种点菜……
每天,一辆皮卡车会拉着各样菜来画家村叫卖。我在屋里,听不见汽车声,能听见小喇叭里传出的吆喝:“苹果香蕉大黄梨,土豆洋葱辣椒大萝卜——巧卖了!”这是拖长了音的霍山方言,有着湖北味儿,也有安徽味儿,几乎每个字都在普通话的基础上变了形、扭了态,尤其是最后一句“巧卖了”,陡然提高了八度,再加上尖瘪悠长的调儿,听着让人糊涂,却忍不住乐。听了许多遍,我才琢磨明白是这三个字。
我喜欢这样的吆喝,有点原生态的味儿。皮卡车慢慢驶过,没有人买菜的话它就驶过去。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乐趣。若哪天听不见这吆喝,就会觉得少了一味。
另有一个卖豆腐的,从山冲里下来,骑着电动三轮车,一边跑一边慢条斯理地喊:“金家湾……”声音向上走,然后突然停了。我的耳朵支棱半天,听不见下文。过了好大一会,像是重重喘了一口气,才听见两个字:“豆腐!”
“豆腐”两字的音往下滑,瘪下来的样子。
卖豆腐的吆喝更有磁性和亲和力。他是亲自吆喝的,每一句都有着微小的差别。隔三岔五,我会在门口叫住他,买一块“金家湾——豆腐”。
午后,太阳热腾腾的。站在阳台上晒太阳,看小杏粒儿,发现朝阳的一面呈暗红色或桃红,背阳的地方则仍是青色。万物生长靠太阳,这话一点儿不假。也不想午睡了,干脆坐在阳台晒后背。后背是人体的充电板,多晒补阳。
晚饭后出门散步,离仙人湖不远,一个妇女正在挖菜地。她用的是大挖锄,一锄下去就是一小片暄土。我们站住,看她挖地。
“挖地啊?准备种啥?”我问。
“四季豆。”她慢悠悠地答。
山里人淳朴,不用您、您的问好打招呼,有话直说,有问必答,都不是外人。
农历三月种四季豆,五六月就有四季豆吃了。在城里,一年四季都有四季豆吃,活生生将春夏秋冬过成了一个季节。土地却会很诚实地告诉我们真正的四季。
那个妇女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一问,已经六十四岁了。山里水好、空气好、食材好,再加上她心态好,就显得年轻。
“老公怎么不来挖地?”
“他累了。”
女人的贤惠和勤劳让我感动。
又有同学送了艾草来。先前栽的十多棵艾草已经恢复元气,正活得旺盛。将这些艾草也栽下地,浇了水,期待着它们尽快适应新的环境。脚下的这片土地,似乎插根筷子都能发芽。
那些天,看书累了,就去给艾草浇水,或拔杂草扫院子。
有一天去镇上吃早饭,顺道从菜市场买回两棵丝瓜秧,栽在围墙内外。我想让它们顺着围墙爬秧子,期待着一个硕果累累的夏秋。
在画家村,我只想让身心应季,跟着季节走,以培养“运气”。什么叫运气,不就是“运”天地之气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顺天时,承地理,天人合一。《黄帝内经》说:“夫百病之始生者,必起于燥湿、寒暑、风雨、阴阳、喜怒、饮食、居处。”一句话道尽疾病源宗。这都与季节息息相关。
老子说:“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从那之后,如果不是有事必须回城,我都会待在山里。城乡之间交替生活,是一件美事。
我坚信乡村不会落寞,不会荒凉,因为人类离不开大自然,大自然才是生命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