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淼
相同的事物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的古村落
变成一个样子
连进村的小桥和路边的栅栏
都变成了同一个样子
它们有一个相同的名字
最美乡村或最美古镇
周末,去新华路外文书店
店里一群小学生正在朗诵
奇怪的是
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
用的都是同一个腔调
连感谢的话也都一模一样
晚上,你站在山顶上
俯瞰城市和街道
相同的红绿灯,建筑群
整齐划一的广告牌
相同的事物越来越多
而有趣的事物越来越少
你想起小时候在村里
没有一间房子长得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气
壁 炉
我们在夜晚深处坐下来
远离喧嚣和网络
把枯败的果木放入壁炉
像放下手机一般,高蹈的
炉中,火苗逃离重力
以反方向的叙述
向我们谈及它的子女
和天灾,虫祸
谈及幸福,痛苦,和迷茫
简单而又真诚
没有预备鲜花和掌声
没有提前背熟的颂词和泪水
没有酝酿伤心和肃穆的气氛
我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目送渐渐矮下去的火光
时间在壁炉前凝固
是果木,其实也是我们自己
天 山
供奉月亮的祭台
夜一样寡言
银白色的美学手册
还有什么是装不满的
修辞也会失灵
那些常驻人间的冰雪
真是让人焦急
我真怕有一天
它们都融化了
那么
在沙漠中走丢的人
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半个月亮
此刻,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我们。天山与塔克拉玛干沙漠
都变成了一堆柔软的光。摊开
我们的目光在此相遇
窗外的天空上虚浮着半个月亮
半块透明的饼干。春天停滞不前
半个月亮依旧保持日常节奏,步态,语速
秦岭以南据此四千五百余公里
喀什据此一千五百余公里
大巴山的头顶也有半牙南瓜
那是母亲和弟弟所能匹配的方言
此刻,这光辉是它们无言的输出
半个月亮,照在狡黠的人间
苦涩在舌苔。失语
我的眼里只剩下月光
月光在慢慢缝缀残破的故乡
半个月亮,撒下一堆无形的羽毛
让爱足够轻盈而又平静如初
街 灯
巷子口的那盏灯
凝着冬雪和暮色
焦虑的人群每天低着头
路过。灯亮的时候
有一种要把光从黑夜里
解救出来的架势
语言学家还在纠结:爱与被爱
我站在那里
抬头看灯
看见它向陌生人摊开自己
竟然心生嫉妒
仿佛被别人夺走了爱
尽管自始至终好像都没有人
注意到它的存在
帕米尔来信
黄沙的信笺上
写满了白色的隐喻
立在山顶的词语
抛却了陡峭的锋刃
依然需要你抬起头来
阅读。在山与冰川之间
牛、羊、马、鹰
这些陈旧的叙事与象征
自带前世的天赋
随着雪水挣脱束缚
新鲜的笔迹在梦中抵达
牛粪点燃炊烟
灰烬。柔软之上
铁锅里翻滚着羊肉汤
鹰笛淌出平缓的曲调
羊皮挂在树枝上
另一只羊便领会了
它存在的意义
妻子传来帕米尔的风景照
高原巍峨,湖水干净
返疆的计划提上日常
相视一眼,便是千重山,万重水
南疆时间
……
晚上十点半
太阳,月亮,红灯,绿灯,黄灯
散落在五线谱的两侧
葡萄,樱桃,无花果,蟠桃,伽师瓜
散落在公路的两侧
人群,牲畜,植被,蚂蚁,河流
散落在沙漠的两侧
维语,汉语,英语,方言
散落在耳廓两侧
北京时间,新疆时间,南疆时间
散落在经度的两侧
阳光,芨芨草编织的篮筐,葫芦
都住在一面墙里
喀什古城晒台上的花儿勾引着一棵桑树
歪了脖子
这是一条有着足够白昼的巷子
而不是为了游客的光顾
人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只有迟到的落日看懂了
巴郎子的足球和它同时歇息
时间于南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们的一生都站在时间的两侧
油田素描
油田上的琴弦。静立
戈壁是宇宙遗落的琴谱
颂歌响起:克拉玛依,克拉玛依
刚劲的旋律从漆黑的源头
陈述荒凉中一种孤绝的苍穹
抒情美学中久盛不衰的雄辩术
在险境中搅动胜利之舟
汹涌的黑油在舞蹈上密语
一滴黑油的仪式感:风暴再一次席卷
我的克拉玛依
石油之河正馈赠着每一双勤劳的双手
大地的心跳是另一曲无声的天籁
再访塔什库尔干
群山,把自己翻译成白色的语言
浅绿的金草滩下,涌动着几个泉眼
泥沙翻滚其中
失修的风车打起盹来
清晨醒来的牦牛
正在咀嚼山中雾色
热依汗古丽给我们煮奶茶
绯红的脸颊上升起一团火
苍茫的高原讲述着前世今生
一声鸟鸣击碎了疲惫
我们在石屋前坐下来
削土豆、胡罗卜
用流水淘洗大米
砍柴、生火、做一锅素抓饭
身后的河水经不住诱惑
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饭后,我们骑马,放羊
听长辈用塔吉克语唱着古老的
歌谣,那带着火的唱腔
点燃了我体内的血液,贲张
鹰盘旋在头顶,时刻准备远走他乡
泥土缝隙中几个移动的黑点
扭成一条曲线
——那是人间最后的狂欢
伊犁河
这是一条亚洲中部的内陆河
河谷两岸延伸出无数条支流
日夜流淌着丰厚的乳汁
当你面对伊犁河的时候
水流平缓的把涛声喊出
那是来自天山汗腾格里峰的傲气
拥抱着峡谷、沙漠、盆地
抛却疼痛的部分
古色染进河里
你们在天地之间找到了一个醒目的清晨
河中的金箔荡射在你的眼中
你无法确定水流的最终目的地
抬头呼吸的石头
将心事晾晒
它们早已把小镇的方言
日夜诵读成经
你意外获得了生命的偏方
面对一条被万人称颂的母亲河
你举起手臂像是招魂的巫师
不曾停顿的河流
身负阳光,驼起炊烟升起的地方
在桥上,你和所有的陌生人一样
叙述着访客最后的词旨
山中
我在山里有一座房子
哪里住着我的父母和兄弟
我们采茶,种庄稼
在四季中轮回,老去
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我会为自己铺一条石子路
河里的卵石,山上的大理石,地里的花岗岩
把它们拼接在一起
我要用它们为自己铺一条后路
来抵抗雨水的泥泞
我要把这条路铺到父母的心里
爬进他们的皱纹深处
我要接过父亲手中的瓦刀
继续和稀泥,经营粮食
用锄头除草
也为自己提前挖好坟墓
种上几颗晚熟的果树
总有一颗会落在我的怀里
那会是多少年之后的风景呢
不要子孙来烧纸
流水,鸟鸣,山黛,云雾
我从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