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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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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质混响、交杂错落的诗学“四重奏” ——序王伟诗集《秘色瓷》

王士强

此前我对王伟其人其诗并不熟悉,此番有缘阅读了他的诗集《秘色瓷》,于我而言是一次颇感意外、颇为愉快的阅读体验。如你所知,读诗在我们时代已近乎成为了一种折磨或苦役,诗歌与阅读在当今已然产生了相当深的隔膜。这其中的原因当然非常复杂,有时代语境的问题,有读者的问题,也有诗人和诗歌作品的问题。这些问题说来话长,在此想表达的是,王伟的《秘色瓷》给我带来了不错的阅读体验,促使我写下这篇文字。

王伟的诗不注重修辞、技艺,不追求口语、解构,也不专注抒情、唯美,在当今诗坛较为流行的这三大“派别”之外,王伟的作品初读似乎冲击性不强,没有太多的“先锋性”,但是,他的诗又是有生活,有真情实感的,他的诗是有依据、有后劲的,正如王安石在《题张司业诗》中所言:“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伟诗集《秘色瓷》构成了一个题材多样、风格不一、绚丽多彩的艺术世界,诗集整体的“设计感”较强,内容分为四辑,这四个部分各有侧重和区分,恰好形成了诗学上的“四重奏”。

第一辑《画梅记》的关键词是“存在”,这一辑多从具象、具体出发,而达到对抽象、本质、普遍性的探查,也可以说,是从生活出发而达到对存在的揭示。在这些诗中,诗人并不厚此薄彼,并非以抽象、本质、存在为鹄的并对具象、具体、生活弃若敝屣,而是两者并重、互相对称与平衡,因而既避免了表浅、直白,也避免了晦涩、枯燥,使得作品具有了多维度、多层面的复杂内涵。《空椅子》既写“实”又写“空”,由“实”入“空”:“来吧旅行者,请坐,看看山水/飞鸟掠过的瞬间,树叶加入合唱/无名氏已起身离开,空荡荡的下午/需要安慰//请坐,成为天地的中心/事物围着你旋转,也旋转自己/还好,你们的呼吸保持着安全距离/各自找到最好的位置”,之后,诗中写到“孤独”:“孤独是必要的,比如你喜欢跟寂静对话/暮晚云霞的倾情演出,让人着迷/冬日黑白对比的简洁和秩序,也让人着迷”,已然凸显精神性和思辨特征,诗的最后则是对“空”的一种新的发现和领悟:“每个在这里坐过的人,都将离开/当你离开后,空会坐在上面/并取得完美的,平衡”,可以说,这首诗典型地体现了王伟对“存在”的叩问和书写。《吹喇叭的人》也从生活中的“这一个”写起:“他在蹒跚中摸着喇叭孔/如同啼哭的婴儿,渐渐找到自己的喘息的方式/很多话说不出口,不如借助一把/可以呐喊的乐器,使劲喊出来//他把半个村庄、树林和庄稼地/河滩里的石头都当作听众/为了吹出一条路来,他每天晚上/都站在西台子上吹,有时候吹出的是快乐/有时候是酒气”,到诗的最后,则呈现一种“超现实”的效果:“我想看他吹喇叭,就让他常站在高台上/对着我家的大西院,和东山、北山吹/吹到喇叭口结冰又化成水,吹到河水倒流/吹到远行的亲人回到,烟头明灭的人间”,真实、形象而又写意、传神,具有了普泛性,实现了艺术上的提升、升华。

王伟善于将具象与抽象进行直接连接,颇有无缝对接之感,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很强的艺术能力。比如《春风引》写:“春风引,春风吹满天空,春风/吹醒植物和虫子的不安,春风吹动故人心/春花在一朵朵开,春草在一点点绿/穿上春衫的人,走在野外,渐渐呼喊出/轻薄的人声/你要相信自己的万有引力,树为你摇摆/自然交响曲为你搭建舞台,日月星辰/为你短暂的经过不断校正方位/同行的人为你命名幸福和忧伤”,《落花》中写:“落花附体,体内风雨生/赞美离开后的喧嚣,加速耳朵的出走/春天失聪了,听不见呼救的泪水//沉默的旁观者/旁观着自己的落幕//仿佛有浅浅的叹息,发自眉头/足下缩水,脐带断开/花瓣旋转着一个个句号”……将形而下与形而上进行直接连接,使之互相生发、互为映照。本辑中有多首以四时节令、季节轮替为对象的诗,也显示了同样的特点,具有丰饶的具象和具体性,又有精神性和形而上的特征,在在显示出突破“生活”的表象而对“存在”进行勘探的特点。

诗集的第二辑《林中笔记》关键词当为“自然”,主要表达诗人对大自然、对世间万物的观察与思考,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自进入现代社会以来,自然每每成为被人类征服的对象,成为一种从属性、工具性的存在,造成了诸多生态问题、文明问题甚至人道危机,相关问题已经引起了诸多有识之士的反思和警醒。王伟的诗歌也在此向度上进行着自己的书写,他重新打量、观照自然,探询自然的意义,对“现代病”进行着个人化的观照和揭示。《林中笔记》中有对自我的重新打开和发现:“走得远一点,最好一个人/加一座山/要坐得久一点,放下山下的事//要静一点,不然你听不见/风吹叶落的温柔/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和声/山喜鹊和黄眉子在泛读落叶/杂色山雀在林间穿插高音”,由此,一个丰饶的、生机勃勃的世界徐徐展开。“阿鲁科尔沁”系列写得非常精彩,“之一”中写道:“草原太深,草场太密/没有信号塔,方便我们/与外面的世界一刀两断”,“之二”中写:“让我解开这条路,目的地留给别人/让我横渡这草原,成为蒙古包的客人/在风和雨的伴奏下学唱长调/并渐渐拥有草木之心”,“之三”中“黄牛和我,有一样的好心情/上午吃草下午反刍/渴了就去河边,把水里的白云/当盐,舔掉两朵”,“之四”中“有人卸下面具,变成植物,笑着,喊着/在镜头前努力稳住摇晃/有人张开双臂变成了蝴蝶/在长满阳光和惊喜的山坡上/我们短暂成为/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胖瘦的/生物”……显然,这是一种双向的打开,既是大自然的重新打开、开放,也是自我的充实、丰富。“礼失求诸野”,这个“野”自然也包括了野外、大自然,王伟正是在大自然中发现、感受到了生命的蓬勃、富丽、奔放,重新找到了生机勃勃的生命状态。

在大自然中,诗人找到了真正的归依之所,得到了心灵的安慰与疗愈。《羊台子村之一》所写颇具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意味:“七月炎热,有一条溪就够了/杨、榆、槐和你一起聚拢在水边/谈流水之声,猜飘过村庄上空的云/是不是有你一样的好心情//进入一条流水,就是进入时间/你就是五岁、六岁的孩子,所有流水/都绕过故乡的村子,所有彩色石子/小鱼、小青蛙都在水中等你//坐在树荫下,你愿意成为/一个被溪水豢养的孩子/洗手,洗脸,洗脚丫,躺在地上/听小溪唱哗啦啦的催眠曲”,诗的最后直言这是“接近理想国”的状态:“多么接近理想国,河菜、水芹菜/顺着溪水流淌,你在它的怀里发呆/风吹过树梢、芦苇、荆条花/两只白蝴蝶,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此中情境让人物我两忘、心旷神怡。《羊台子村之二》也有同工之妙,各种动物、植物与人汇成了丰富、错落、和谐的交响。《永定河的石头》里写“安静的夜晚总能听到/石头划水的声音”,《秋虫之声》写各种昆虫的和鸣、演奏,“因为你无限接近,这些细小的事物/你整个秋天,都在飞舞”……独特的感官体验激活、丰富了生命的感知系统。可以说,在这样的诗中,一切似乎都得到了重置、重启、更替、更新,自然重新成为自然,人也重新成为人。

第三辑“明月之心”的关键词则是“人”,重点在于写人,写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这些作品是最具伦理性和命运感的,也直接体现着作者的心性与情感。《养老院》中写去养老院看老人,“寻找古迹的人走进养老院/石碑卧在古槐下,捐资的人名/刻得很瘦//两排房子也瘦,极简的风格/有床,有电视,有瘦瘦的老人/闻声都扶着门看//他们的目光也是瘦的/塞到我们手里的核桃,皱纹很深//有问必答,像小学生/她说想晒太阳,就睡窗户边的床上/不想晒了就睡另一张//走的时候,她们全都送出来/像送,同一个儿子”,全诗篇幅简短,情感克制,却有着丰富、深沉的内涵。《我又想了爹一次》《拼装父亲》是对逝去的父亲的怀想,不动声色之间包含了强烈的情感,愈平静,愈汹涌,极具张力。

王伟重情,也重义,在当今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中不能不体验、经历着强烈的文化冲突,他的诗中也体现着明显的“文化乡愁”。在《拜年记》中“走向暮年的人,略显悲伤/哆嗦着捂住脸上的波浪和老年斑/孩子们玩着游戏,为每一场输赢/着急生气//复述旧事,一遍又一遍/需要有人耐心聆听,好像鸟儿/回到一棵树上,好像鸟儿轰的一声/四散分开”,身世之感、命运之感跃然纸上。《桑葚记》中写幼时玩伴,“那时候,二婶养蚕,二叔爱喝小酒/我们上树摘桑叶,手上嘴上都是紫的/你也经常轻轻拉开后门别棍/我们俩个就成了挂在树上的桑葚//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上山砍柴,下田种地,一树桑椹/从青到紫,长得多么缓慢//兄弟,现在我在北京上班/你在故乡当老师/在时间的大树上慢慢由青变红/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桑椹啊,兄弟/那两棵桑椹树,还在吗?”可谓情深而谊长,表达上深沉而隽永。《你有怀抱如海》写与父母之间的亲情:“感谢你们守候家门和厨房/只要我愿意,你们会把整个菜市场/都搬到家里来/你们愿意把自己转成满头大汗的陀螺/只要我们喊一声妈,爸//我愿意把年龄忘掉/你们要慢慢变老/我们就这样欢聚一堂,举杯相庆/天下所有的幸福也不如——/明月照亮海面,大海抱紧它的孩子”,既关乎深挚的父母亲情,又有着比亲情更为阔大、更具普遍性的情感关切,有很强的艺术力量。

第四辑的关键词则是“思辨”,或者说,这些诗是“思之诗”。它们具有思想性、形而上追求与特征,与第一辑所不同的是并非以形象、具象为中心,而更多的是“非及物”的,是以思维、思考、思想为中心的。比如有关于写诗过程的“元诗”,如《摇动一首诗》:“对齐稿纸,捏住一角/拎起来,抖,甩,摔/在纸张的脆响中/黏结不牢的废话率先落地/然后是助词,副词,连词/自以为是的闪光词、炫技词、深沉词/忍着心疼摇,直到它悄无声息/直到最后一根筋/连着骨头”,既是对一首诗生成过程的描述,也体现了他对诗歌独特的美学追求。也有作品对诗歌本身进行辨思,如《诗歌大师课》其实,就是词语,就是词语/种植出一行行自由生长的花树/而后鸟鸣盛开,雨水和风/会增加这些自由的披拂/形成嘭嘭跳动的小生命//也会斟酌一个字的大小/在笔记本上反复涂抹,勾画/自我否定或肯定,劫后余生的文字/才慢慢沉淀出金子的光芒//我们一样逐行读诗/在神秘莫测的地方反复推敲/当你把一首诗拆成共通的节奏与情感/我也成了站立者,向大地/俯下身去”,这里面有着对一首诗的剖析、分解、组合、调整,体现了对于诗歌的深入理解,“诗”与“人”在此过程中形成了双向的互动与改变。

王伟的“思之诗”在事物之间建立关联,沟通此在与彼在,由此而呈现了事物多重的面向和弹性的、丰富的、诗性的关系和可能性。诗人在“你”“我”“他”的互相转化中发现人们之间互为“镜像”:“镜中脏兮兮的小脸,到此刻/洗不去的秋天,相反的折射构成虚像/这一次与下一次的光线明显不同/显然构成了否定之否定//显然无法承认,他是你的孪生兄弟/与另一个你,长时间对视后陌生的黑洞/你需要另一面镜子的折射,看侧身后背/缺少辨识度的样子,让你和众生互为镜像”(《镜像学》),同样的,他也在“菜市场”中发现了“两千多个我”:“我在老人代步车上移动/我歪在婴儿车里,吃棒棒糖/他们都在缓慢生长//我和我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我们都穿着厚厚的盔甲/并且用很多的时间,考虑/吃以外的问题,并对这密集的尘世/视而不见”(《在菜市场里》)……于此,实现的是对于事物的深度想象与观照,世界互相关联,融为一体而又千变万化,极具自由度与诗性。

如果说王伟的第一本诗集《树孩子》主要显示了其在儿童诗、儿童题材诗歌创作方面的探索与成就,这本《秘色瓷》显然是更为多面、丰富、厚重的。从存在、自然、人、思辨这四个角度来讨论这本诗集一定意义上也只是权宜之计,它实际上是更为丰富、多元的,好的诗歌正是不可定义、难于规约的。这本诗集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位作为诗人的王伟,无疑,可以预见,由这样的基础出发,王伟将会带给读者更多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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