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1
那天的风真大。
落叶原本像满树蝴蝶飞舞,可一夜之间,所有树叶彻底消失,树枝就像画出来的素描线条,你在上面摸不到任何东西。大风带来的降温,让溪水过早挂上薄冰,让河水更为寒凉,涡流旋转的速度变得缓慢。风,天地之间的这把大扫帚,就这么扫啊扫,没有打扫干净,反而把什么都高高扬起,吹得乱糟糟的,哪儿哪儿都是杂物。
谁都不敢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走,因为根本无需行走……大风会推着你,拽着你,掀翻你,让你悬空停那么一会儿,然后再重重摔下。所以能躲就躲起来吧,把耳边贴在门上听,外面顶天立地的巨人怎么像个婴儿似的,一直哭、一直哭。只能等它哭累了,自己停下来,人们才敢打开门。
直到,风停止了它粗暴的打磨……世界如同擦拭一新的银器,闪闪发亮。天,空荡荡的,连片云彩都没有。大地慢慢复苏,胆小的动物还没有从震惊中放松下来。好在霜降前,松鼠就把坚果和种粒收集起来,它团起身体,继续躲在自己的树洞。田鼠继续开凿复杂的地道,延伸挺长的啦,可昨天灌进洞口的风声,还是令它不安,所以要向更深的根系挖掘。两个对称的、毛茸茸的、正从地平线上升的……什么呀?原来是对支棱的兔耳。野兔既警觉又好奇,探出头来,前爪抱着胸口,前后左右观察许久,它的耳朵才因放松而耷下来。野兔低俯下身,脊骨一弯一伸,它拱着背,来到辽阔而荒凉的野外,寻找食物。
看似如常,不过也有小小变化。比如人类屋里的玻璃窗碎了,屋上的瓦檐掉落,屋外的柴堆被掀翻了。还有,离得远远那个田边的稻草人,倒了……它在狂风里始终屹立,直到呼啸过后,稻草人却毫无征兆地轰然倒下。天哪,它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除了躯干部分比较完好,胳膊和腿都断了。
没想到,大风之前的稻草人能站立那么多天。也许因为,捆扎的人以前扎过竹篾编筐。他的指骨粗大,臂力强大,捆扎的时候用劲,这样扎出来的稻草人格外结实,才能在雨雪风霜中站那么久吧。
刚被捆扎出来时,稻草人戴着顶斗笠形状的帽子,两条木棍腿虽然不强壮,但深埋土壤,它和大树一样稳当,就是孩子撞在身上,它也不会晃动。稻草人穿着一件果酱色的衣服,有点鲜艳又有点陈旧……因为鲜艳就有点像新的,因为是旧衣服又不太鲜艳。据说醒目的颜色有助保护效果,让鸟雀畏惧,如同公牛对红色敏感一样。稻草人就这样,穿着不新不旧的衣衫,表情不笑,有点威严,在夜色中勾勒出的轮廓还有点吓人。
日复一日,风吹日晒。稻草人的帽子吹跑了,衣服穿旧了,骨架松散了,样子变老了。直到一场大风,变成了它的葬礼。人类并不知道,稻草人其实有生命:当它站起来的那个时刻就活了;一旦倒下,它就死去。甚至连当初捆扎的篾匠,都不知道稻草人的名字叫阿敢……嗯,这是它给自己起的名字。就像每晚都有流星坠落,这个季节每天都有稻草人倒下——不是什么新鲜事,生生死死才是日常。可阿敢倒下,发生一件怪事。
是那只机警的野兔最早发现的,它几乎不敢相信,重新把耳朵高高竖起来——它非常用力,以至耳根都有点发烫发疼。野兔闭上眼睛,专注听力:没错,不是幻觉,它听到了稻草人阿敢的心跳!
稻草人一旦倒下就会死去,这是动物们都知道的秘密。但野兔发誓,并传递这个奇怪的消息:躺下休息的阿敢,它竟然是活的!
心跳,就来自它松散的稻草胸腔。
2
时间回到数月前。
阿敢站在田埂上,履行职责,看守稻粒不被鸟兽啄食。不错,它是个稻草人,但如果以此自称,它就觉得没有真正活过;有了名字,阿敢才觉得生命属于了自己。阿敢不用做什么,只要站在那里就行了。难免有些无聊,有些无所事事,它看看近处,再看看远方。
最远是山,脊线上间隔耸立的不是树影,是白色风力发动机的巨大叶轮。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沿着山峰脊线走动的是野兽,它们披着阳光或者踏着月光,觅食或捕猎,它们有着发亮的角或收紧的牙,有着强悍的肌腱和庞大的种群。那里有渐行渐密的林子,既有合抱粗的树参天,也有缠绕的藤蔓入地,人类很难涉足其中。后来呢,拓垦的人影越来越多,他们对待森林,像对待深厚的绿色织物那样不断剪下边边角角,甚至用斧头、锯刃和叉车任意裁切,让森林再也无法拼合为整体,变成零星的碎补丁。优美的动物和优雅的植物,许多不曾被人类发现和记录的美,已在角落默默死去;幸存者退居到偏僻之处,努力藏起自己的气息和踪迹。在其他生命让出的地方,占领得胜的人类忙于建造、种植和蓄养。但似乎不够,似乎一切都归属人类,他们才能称心如意。想要全部,这让人类不断拓进,然而这种可怕的壮志,也让海洋从蔚蓝变得灰暗,大地从郁郁葱葱变得斑斑驳驳,变得形同酸雨打蚀,形同坑坑洼洼的月面。
对此,阿敢能说什么呢?它自己,不就来自于人类的智慧与劳作?人类驯化水稻、大麦和小麦,驯化羊、猪、牛和鸡,驯化进入自己肠道的未来。如果不是人类的广泛种植,也许根本就不会有阿敢的存在。割去穗实以后,剩下的稻草可以成为灰烬、纸浆、饲料或者编织物;而阿敢作为站立的稻草人,进入幼稚却偏执的思考,它不知道:这些想法,算不算是忘恩负义?
阿敢想不通,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当阿敢还有穗实,也曾被上一个稻草人看护过;现在它接过同样的岗位,就要履行职责。可它想不通,为什么,稻粒给人吃就不算浪费,给其他动物吃就是浪费,就是错误,就是不可饶恕呢?不错,庄稼是人类种植的,应该归属为人类;可大地是养育所有生命的呀,人类侵占其他动物的家园,不是理应让出一部分收成吗?为什么就不能给小鸟吃,给小兽吃,给小虫子吃呢?这片土地如果不种粮食,也会生长别的,提供给小鸟、小兽和小虫子吃的东西呀。
假设作为稻粒,总要被谁吃掉,阿敢不觉得有什么不公正。这个世界都是这样啊,只要活着,总要吃掉其他生命,等死掉就要把自己奉献给其他活着的生命,它早已接受这样的法则。世界上的生命,你吃我,我吃你,听起来残酷,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彼此喂养的恩情。生是偶然,有运气的成分;死是必然,是最大的公正。所以,阿敢并不怕死。只有人类不仅怕死,还贪图活着的特权——他们活着的时候吃了那么多的生命,死了也不允许自己的身体被碰触,宁可烧成灰烬也不会给谁吃的。人类习惯什么也不给别的动物留下,活着带走每个谷粒,死了带走每根骨头。可这让剩下的动物怎么活呢?为什么不让别的鸟兽碰触谷粒呢?何况动物的胃口,要比人类小多了,它们根本吃不了多少啊。
不错,连阿敢自己都是人类制造的。可它已经付出自己的穗实,它不是人类的宠物猫狗,不用人类提供食物和饮水,它过着餐风露宿的生活,像个禁食的僧侣。可阿敢没办法清除脑子里那些像穗实一样细小又坚硬的怪念头,它没有办法彻底说服自己。阿敢的内心柔软,不像它的样子那样看起来严肃。
3
这天,阿敢遇到了不一样的事情。
在肩颈夹角那个位置,它被什么猛地砸了一下,接着感觉到微微的热量……总之异样,让阿敢说不清楚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它知道阳光晒暖的感觉,知道雨水淋湿的感觉,知道晨露和夜霜的体感不一样。但,这是种什么感觉?肩头的几根稻草,仿佛下陷,又仿佛没有移动,但它们正像被风吹拂那样频频颤动。
随后,阿敢就看到了一只鹰。
阿敢以前仰望时见过一次鹰:它在高处翱翔,只是一小块的斑影。鹰有时展开翼翅,不动;有时轻轻掠过,像抹布擦拭局部的天空。鹰从未靠近过稻田,它吃肉,对谷物没兴趣。但这次,阿敢看清了它羽翅上的横条纹和勾脚上的钢青色。其实也没有靠得那么近,阿敢依然觉得,自己甚至看清鹰眼里放射线般的光芒……只是,鹰的眼神从锐利变得带了一点畏怯,它在空中急停,并突然急剧拉升,回到为它所熟悉的高空。阿敢的存在,还是让它疑虑和警惕。在上方盘旋了两圈,鹰匆匆飞走了,它的影子就像一片落叶那样从阿敢的肩头掉下。
阿敢的肩头,也留下点什么:那只惊魂未定的小鸟。
原来,追杀最初发生在阿敢背后的高空,所以没有被看到。小鸟拼命加速,并试图骤变路线,但它还是没有逃脱,被捕猎的鹰一把抓住。小鸟惊恐地发觉自己在空中,却不是用自己的翅膀飞翔。求生的渴望使它没有放弃挣扎,甚至想用嘴狠狠锥凿鹰爪,做出反击。鹰觉得自己抓握的位置不太舒服和牢靠,它松开钩趾,想换另外一只爪子抓握。小鸟利用替换的半秒,侥幸逃离……可惜,只是瞬间的自由,因为它飞不过鹰;何况小鸟立即感到翅脉里的疼痛,显然是在刚才的撕扯里自己受伤了。
在劫难逃,死期将至……就在这时,小鸟看到地面上的稻草人。
稻草人,这是一个可怕的称呼。鸟类不会靠近稻草人,害怕它们压低的帽檐,不知下面藏着怎样暗杀者的眼睛;害怕它们随风摆荡的衣角,不知里面藏着怎样的机关和陷阱。通常情况下,稻草人意味着威胁,鸟类不知道具体将遭受什么重罚,但没有谁冒险尝试。但死神的利勾近在咫尺,小鸟已走投无路,它收敛翅膀,直坠而下……就这样,落在阿敢的肩膀,从而躲过猎鹰的追杀。
这个意外之举,让阿敢觉得陌生又新鲜,有惊讶、好奇、兴奋,还有许多难以形容的情绪。稻草人的职责,不就是把鸟远远轰走吗?没想到,阿敢却无意间救了一只小鸟,而且它们竟然靠在一起。小鸟轻巧的脚趾和蓬乱的羽毛,让阿敢觉得有一点痒,有一点暖,有一点想笑。小鸟受伤了,不能飞行,只能勉强扑腾几下翅膀。动物都知道,假如受伤或生病,必须立即找到安全地点,把自己隐蔽起来恢复;否则,会迅速被天敌发现并消灭。现在怎么办?小鸟只能继续留在这里避难。
小鸟也有自己的名字,它叫啾啾。学会飞翔不久,还没有充分体验高空的自由,就险被擒获,啾啾惊魂未定,直到入夜才平静下来
阿敢的左胸位置,有个大大的衣兜儿——旧软的薄绒层,正好可以当作鸟窝。啾啾睡得真香啊,享受着安全而美好的睡眠。小鸟很少会采取这样的睡姿:侧卧,受伤的翅膀成了一床合适的羽被盖在身上。啾啾的呼吸很轻,兜底形成的凹痕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何况是在难以分辨的黑暗里。
阿敢没有睡。旷野的风吹进头发里,是让它惬意的凉爽。星钻满天,熠熠生辉,天上奔涌着一条银色的大河。有种力量,默默影响,让阿敢的胸膛温暖甚至灼热。那些心怀秘密的蚌会结成珠粒,阿敢有了属于自己的珍宝。
4
啾啾,啾啾。
啾啾把勺形的脑袋探出口袋,叫声就像它的名字——啾啾像是不断呼唤自己,来增加勇气,或者表达喜悦。鸟鸣就像早晨的第一个试音键,白昼里的更多旋律,将跟随光线而到来。
每天都这样开始,稻草人阿敢和小鸟啾啾一起看畅蓝的天,或者天上的云。有的云如风吹麦浪,有的云如羊群过境;有的云像万事万物,有的云什么也不像,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比喻。有时云丝毫不动,像被图钉按在天空;有时云像被推着的小车,要赶去卸下千万吨的雨水。它们聊啊聊,阿敢不孤独了,啾啾的伤也在逐渐恢复。
没有谁,发现这份秘密而奇怪的友谊,除了友谊之中的两者。
啾啾信赖阿敢,甚至超过信任自己的同类。
因为有的鸟被捕捉以后,它会呼朋唤友,前来营救的鸟,会纷纷落入陷阱。不过啾啾想,也许那只鸟并非有意成为人类的帮凶,它不是欺骗同类的坏蛋,可能只是害怕,但它的恐惧损害了自己的同伴。
那么阿敢呢?它的选择,已远远违背稻草人的职责。对其他稻草人来说,它的行为应该算是背叛吧?但阿敢琢磨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它的行为并没有伤害其他稻草人,也就原谅了自己。
啾啾歪着头问阿敢:“你有过什么梦想吗?”
阿敢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对许多稻草人来说,看好稻田,保护穗实,尽量少遭鸟类啄食,这就是梦想。但阿敢显得不属于这个群体,它走了相反的路:收留和照顾一只小鸟。阿敢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问啾啾:“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鸟的眼睛本来就亮,但在被问到的一瞬,啾啾的眼睛闪出一束明澈光线:“对于我们候鸟来说,最大的梦想就是远飞,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啾啾是今年的新生鸟,刚刚开始远航就被捕获,它不甘心这样,所以才在鹰爪下拼死反抗。群聚的鸟飞过天际,开始伟大的征程;啾啾却从队伍中落下,只能躲藏在阿敢的衣兜里。伤口撕裂,飞羽掉落,啾啾的翅膀暂时不能穿越千里的云层和路程……而远方的磁极,无时不刻不在吸引和召唤。
“我不知道什么叫远方。稻草人像作物一样,离开土地,就会死去。”阿敢说:“但是我猜,候鸟迁徙,一路都危机四伏。”
“是的,我还没怎么穿云破雾,就遇到了鹰……”啾啾沮丧,承认运气不佳,要不是阿敢的帮助,它甚至怀疑自己能否重新起飞。养伤过程中,力量重新灌注,渴望重新燃烧,勇气重新回归,啾啾再次向往迁徙之旅。
那条天上的道路,它从未走过,却无数次来临它的梦境。未来的某一天,它将飞越盆地与山脉……飞越结实厚重、固如雪山的云,也将飞越冰面如釉、真正的雪山;它将飞越湿度极低、干燥如荒漠的高空,也将飞越食物稀缺、真正的荒漠。它的翅膀下,有千万里的风云。
阿敢听着啾啾的描述,心怀神往,忍不住追问:“为什么非要去远方啊?你刚才说什么……使命?”
“因为春天跑到南方,时间太长啦,它会贪玩不回来。我们候鸟,得用翅膀把春天拉回来!”啾啾非常自豪,“每年都有那么多的树,等着扛起回来的春天,连花瓣都要出一份力气,因为春天太盛大了……那可是用好多好多的候鸟翅膀才能拉回来的春天啊。”
“等啾啾把春天拉回来,我可能见不到啦。”阿敢心里对自己说,但受到啾啾的鼓舞,它现在也有梦想啦。这对稻草人来说,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梦想:虽然自己无法移动,但阿敢会倾尽全力,帮助旅程最远的候鸟出发。
5
啾啾终于在阿敢的保护下康复,它即将去追赶迁徙的鸟群。
就在此时,远方的地平线模糊不清……风势渐起,卷起地面的尘土和沙砾、草叶和碎屑,抛向铅灰色的半空。风,像头迅猛的野兽横冲直撞,它拔起草皮,撼动树根,带着越来越大的恼意和怒气。呼啸、嘶吼、咆哮,狂飙的风,仿佛要把一切吞噬到它制造的巨大漩涡之中。天空仿佛也被掀翻,阴沉得令人窒息。
这样狂烈的风,就像天地之间的巨鹰之爪……别说啾啾,就是翼展宽阔有力的大型鸟类也会畏惧。
风还没有刮到田埂,阿敢就提前嗅到那股特别的气息。空气中有各种味道,水果的甜味、腌菜的酸味、海洋的盐味、动物腺体的暖腥味;而起风前夕,会夹杂闷浊与潮湿交混的复杂气息。阿敢预料到了:不好,今天的风狂虐,啾啾无法出发,甚至衣兜都不再是安全的藏身之所。
但阿敢不会让啾啾梦断,因为啾啾的梦想也已成为它自己的梦想。没关系,还有一个避难所。此前,阿敢从未这样敞开心扉。
无论狂风的鞭子怎样抽打,暴烈之手怎样蹂躏和撕拽,阿敢沉默着,努力在寒冽之中站稳脚跟。尽管它不再是那个年轻时候的阿敢,尽管它的帽子被刮飞,衣襟被撕成条状,尽管风灌住稻草和木头的缝隙,让它像患有关节炎那样疼痛,然后把它的一支手臂生生折断,阿敢无声忍受。不仅如此,每一次摧折和击打,对阿敢来说都是令它珍惜的体验……因为深知,这是它此生最后一场大风。
即将告别,阿敢并不难过;相反,它心怀温暖和希望。因为在稻草人的胸腔里,睡着一只小鸟,所以阿敢有颗活着的跳动心脏。
……这就是大风止息之后,野兔听到的心跳。啾啾没有藏在衣兜,它藏在阿敢的心脏位置,被暖金色的稻草秘密环绕,躲过浩劫般的大风。
然而,当啾啾从稻草人的胸腔里跳出来,当安全的它孤身飞往远方,是野兔以及钻出洞口的松鼠和田鼠,和它挥手道别。它们站在地平线上,向即将消失在天际线那端的啾啾挥动前爪:“再见啦,明年春天再见啦!”啾啾一边飞翔,一边含着泪水,因为它无法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好好告个别,它无法再回报用语言不能承载的感激。阿敢对自己是温柔以待,它是怎样顽强坚持,扛到风停。如果没有它的稻草人朋友,没有它用行动给予的祝福,啾啾的梦想早已熄灭。啾啾在空中最后回望,倒下的阿敢支离破碎……伤痛,曾经是在翅膀,现在突然回到它的胸腔。也许,这就是稻草人的心碎时刻。
然而,啾啾错了。
因为阿敢此生无憾。它的嘴角,有如带着弧光的弦月那样翘起;它的心,即将追上迁徙的队伍。它的肩头,停着一片羽毛,就像一只蝴蝶献给春天的一朵花。当无数候鸟用翅膀把春天拉回,秧苗将在稻田里再次生长,养育新一代的稻谷粒和稻草人。倒地的阿敢将从暖金色,变成褐棕色,变成泥土色和泥土混在一起,进而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也许那时阿敢会更为认识自己,土地养育……它原本就是稻草,并非是被捆扎出来的人,所以阿敢才对鸟兽没有戒备和敌意,而是怀有亲近和爱意。
让啾啾和阿敢都不知道的,是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
……大风吹得阿敢身上的稻草散落了些,其中一根,像被专门捡拾起来,像被看不见的鸟喙衔到空中,直到落入高处的鸟巢,并被交织错叠的树枝留在那里。编织的经纬间还混着一些羽毛,现在又添加了一根稻草。飞鸟会掉落羽毛,稻草人会掉落稻草——这根稻草,就像阿敢身上也有一片会飞的羽毛,也能飞得很高很高。
寒风吹彻,鸟巢已空。没关系,等春天归来,将有新生的雏鸟在这里被珍爱,被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