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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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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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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野莽

马力

 

我跟野莽,因小说而识。有一年,我和他的短篇小说发在同一期《奔流》月刊上。这是巧,更是缘。

小说,未及读,眼睛先被题目下的“野莽”二字诱了去。野者,田也;莽者,草也。这个笔名,大概不是随便得来的。何所取意?我好像悟出了一些。

从这一次起,彼此便有了过往,多是文字上的。

几十载光阴水似的流走,时间的悠远足音却还留在耳朵里。小说,他兀自勤勉地写着,未见创作的衰歇,而我已较少去碰而转向散文了,尤爱出入于游记和随笔之间。至于能够写成什么样子,是我所不问的。自此,我跟他,手中的笔便不再朝同一方向用力。我的小说园圃,早就撂荒,花难开,叶也落尽,近乎一无所为;而在他那里,田上之草却仍欣欣,不减一分碧色。好旺的长势!

写来写去,野莽在小说界算得一个重要角色。他又担着出版人的职分,久练而成的文学思维,用在定选题、组书稿上,效力可谓大矣哉。例,不难举。

2001年秋,北京文学月刊社的朱吉余来电话,告诉我,他们社和老舍文艺基金会评出上半年“中国文学排行榜”,依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随笔、报告文学诸体裁,各选定45篇。这里面,有野莽的短篇小说《找打》,也有我的散文《走吕梁》。瞧,又是遇合的缘会。“排行榜”要成书,野莽把这挑子担上肩,当了责任编辑。这应该是他头一次编审我的作品。

到第二年,天已入夏,野莽邀我去他供职的出版社参加新书发布会。书,是小说集,十部,标为“中国作家档案书系”。贾平凹的《饺子馆》、梁晓声的《恐吓》、周大新的《旧世纪的疯癫》、阎连科的《三棒槌》、毕飞宇的《地球上的王家庄》、阿成的《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聂鑫森的《生死一局》、何立伟的《跟爱情开开玩笑》、林希的《糊涂巡抚》、刘庆邦的《遍地白花》,煌煌地来了。全套书,印得好,摆在桌面,很为齐整,而那各异的风格,可引“既有寒木,又发春华”八字状之。作者请到多位,坐成一排。野莽是责任编辑,这会儿,当然是主人。客人先后而至,他迎上去招呼,偶或,嗓间响出朗笑。

雷达在总序里说:“这套书系最初是由野莽先生和我在闲谈中策划的,拟议中我们以十种为一辑,陆续要出到十辑百种。不管是男性作家还是女性作家,老牌作家还是少壮作家,凡经过我们的研究和调查,确定人选之后可以试行专辑推出,亦可考虑混合一辑。总之我们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会放过每一颗闪耀在天空的明星。”雷达和他所在的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野莽和他所在的新世界出版社,从事的这一浩大的出版工程,闪烁着文学的光华。作家们的眼前,一片明亮。

书系的体例,细而严。编入的作品,须分类:新作、处女作、成名作、代表作、影响或争议最大之作。这之外,还要把影集、手迹、小传、后记、印象记、对话录、著作目录、大事年表一一配在书内。用阿成的话说,这本集子的内容,策划者设计得很丰满,果然是“作家档案”的规模。

每本书,定为25万字,10本,就是250万字。编起来,量大。改稿件、看校样时,一词、一句、一标点,都要细细过眼。至于书版设计、封面装帧,均得尽心。这套书真是“磨”出来的,其能行世而传后,野莽出了大力。

编选此套系列图书,实在是为优秀的创作立卷,也就格外被小说家重视。况且他们又极易动情,本书设定的体例,引发的感触多而深。

作品的类别,让作家本人划定,挺费斟酌。在阎连科那里,有的分判得干脆,有的也不好说。他在《后记》里很实在地写着:“《两程故里》发表以后,有选刊选了,还开了一个研讨会,从此就有不断的约稿了。就算它是成名作吧。把《黄金洞》算成代表作吧,不是因为它获了一个鲁迅文学奖,而是它体现了我对某一类小说的追求。”又说:“《寂寞之舞》《梁弯儿》《三棒槌》等都是新世纪的作品了,连我都不知该说它们什么好。”这种心情,也写小说的野莽,怎能体会不出呢?再难的题,也困不住小说家——野莽信定了。

梁晓声在《后记》中也说:“能和我的几位同行共同出这一套丛书,对我是一件欣慰之事。然此书又委实令我犯难。”为啥呢?他往具体讲:“关于什么是代表作,什么又是比较受读者喜欢的作品,我自己也分不大清。所以书的内容,主要是由编者来选定的。”他对编者信任,这个编者,除了野莽,还有谁?在梁晓声的集子里,代表作选了《今夜有暴风雪》《父亲》《母亲》三篇,成名作选了《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读者观书,一面赏阅作家的小说,一面领略选家的眼识,二美具,殊觉快意。

这种档案式的编排,也使作家对创作历程来了一番真心回望。

周大新的实感,凝成《后记》里的一句“编完这本集子,也算对自己的创作进行了一番回顾”。

何立伟的《后记》有一段这样写:“辑录这本书的过程,仿佛检视了自己这么些年来从事创作的足迹,有些别样的心情氤氤氲氲的,一点不奇怪。”他接下说:“所幸我从事的是写作,这使得我的生命变化跃然在纸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履痕,就像书中的老照片,虽然发黄,却依稀见着了昔日的青春和一张多梦的脸。书保存历史,这是书的价值,文字的价值,见证的价值。我经历了新时期的文学发展过程,而且我本人的创作也有幸成为这过程的一滴沧浪之水,是‘在场者’而不仅仅是‘目击者’,这使得我因为历史感而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尊严和骄傲。经历过,工作过,并留下白纸黑字,我想这是每一位文学工作者内心都闪动过的光芒。即使是流星,也有过瞬间的美丽。这是生命在这世上走一遭的意义所在。”

毕飞宇想的,差不到哪儿去,也露出真实的心境。在《后记》里,他上来就说:每一次写完新作,我的心情都特别地愉快,放自己几天的假,到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溜达。而每次编完一本书,我的心里却总有几分别扭,情不自禁地追忆似水年华。面对自己的旧作,这些旧作会时常提醒我回忆起一些特定的时光,那些动人的时刻,那些不安的时刻。光阴已逝,只留下白的纸黑的字。这就叫生活么?”在他看,“依照策划者的要求,我必须在这本书中选入我的处女作、成名作、代表作、争议最多和影响最大的作品。这是困难的。我发现这套丛书的策划者在诱导我们厚起脸皮。什么是我的代表作?什么是我争议最大的作品?什么是我影响最大的作品?我有么?但是厚起脸皮的结果令人振奋。我都有,什么都不缺。它们就在这本书里。这是一个嬉皮笑脸的逻辑,一个循环的逻辑。当一个人可以嬉皮笑脸地使用循环逻辑的时候,他是多么地自信。战无不胜”。说得真叫俏皮!

作家们的自信,是在扎实的创作实绩上建立的,又在本书的出版过程中得到强化。野莽的编辑工作,激发起可贵的心理力量。这种力量,直抵作家的精神深层。

影集,要的是作家从少年到成年时期的存照。这让刘庆邦动容,在他心里,照片的用处竟至超越了文字。他的真情水似的流入《后记》中。“这本小说集与我以前的小说集有两点重要不同。一是她收录了我二十幅不同时期的照片。其中两张照片上有我母亲。我之所以能写点东西,是母亲培养了我。可我母亲却不识字,我写的每一本书她都不能看。”他的小说一部部地印成,“书放在床头,母亲有时也拿起书翻一翻,看一看。满书的字黑麻麻的,母亲看不出什么。这本书出来就不一样了,书里有我和母亲的照片。我把书拿回家,会把照片指给母亲看。母亲一向对书很看重,她的照片印在书里,我想这对她老人家应该是一个安慰”。这是催人落泪的文字!如许真性情,倾注于作家笔端,也深浸在野莽的劬劳中。

书之体例,看似给诸位小说家发了不易回答的考卷,却也创造了一个展示自我、坦露心迹的机会。不是吗?

身为图书编辑,面对选题开发、文字加工、排版装订等流程,野莽显示了应具的职业素养和业务能力,恰如叶圣陶曾清楚地提到过的:不惮斟酌再三,不放松一丝半毫,务求做到尽可能的完善。邹韬奋“我的全副的精神已和我的工作融为一体了”这句话,他是一心践行的。捧起新出的选本,作家们眼中不是小说家的野莽,而是编辑家的野莽。他们或许意识到,文学经典化这件事,此时的野莽已在默默地做着了,意义何尝不深,价值未始不大,便要在心里道一声:谢了,彭兄!

没错,用“野莽”来署名的他,本叫彭兴国。跟他近的人,都知道。

我编了大半辈子副刊。约稿,落不下小说家。天津的蒋子龙、湖南的聂鑫森、黑龙江的阿成,皆在其列。在北京这地方,不会缺了野莽。我才明白,野莽不光一心做小说,散文亦有旁涉,不必另换一副披挂也能临阵,冲腾亦颇骁悍。“小说家的散文,别有风味”这话,于他是适切的。这么一看,先前我对他的创作,未能尽知。

提起他在散文出版上的事,我倒不缺话说。

一个午后,我跟野莽在建国门立交桥旁会了一面。地铁站和社科院中间,有一个大块石平铺的街心公园,从我的单位去,横竖走不上五分钟。待我到时,从石景山那边赶来的野莽已先我而在了。四围栽植的花木吐着幽芳,来醉心神。便在木凳上坐定,畅聊。我说起曾游的山水,和因之而做的文章,恐非数十万字不可。一时忘情,慨乎言之,长安街上响过的车声也不能压低我的放谈。野莽听后,动了心,想在他策划的“走遍中国丛书”中,把我的作品算在里面。我笑而领命。

文字是现成的,很快编好,所谓“早舒齐一日,早定心一日”是也。难的是遵体例,文必配图,而图,一时不易得。我广为搜求,凑齐了,交稿。清样打出,我细看一遍,读过主编何锐写的总序《精神的导游者》,方才知晓这套书的缘起。何锐在文中说:“新世纪的第一个秋天,北京之行的一次朋友聚会使这套丛书有了最初的设想。酒后闲聊中的作家、编辑家野莽先生建议我不妨利用杂志的资源和号召力,主编一套兼含文学、文化、历史、地理知识,各具欣赏、导游、学习、珍藏价值的配图丛书,分期分类地出版,给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精神旅游者以文化的引领。我几乎是立刻就附和了他的动议,并且当场拟定丛书的名称以及在不长的时间里可以推出的几本,如《走遍名山》《走遍名水》《走遍名城》《走遍名陵》《走遍名刹》《走遍名楼》等。”入书的文字,要好。何锐定出的原则是:亲身游历,微细观察,源考有据,感极而发,有情有趣,文采斐然。这二十余字,我是谨守的。唯此,才对得住野莽与何锐,也不辜负多娇的江山。我的《走遍名山》《走遍名水》当年就问世了,印数不少。跟着,我又将多人的文章辑为《走遍名陵》《走遍名刹》二书,亦顺利刊行。若无野莽、何锐二君的创意与构想,世上便无这套书。我的那些散而无序的文稿,怕还积在柜子里。沉塞之苦,我也只能孤自消受了。设若把我的书稿喻作砖,无妨说,将它一抛,引到的东西比玉更贵。多年来,每想起此事,我都在心里报谢野莽的辛劳。他的两位同事张世林、陈晓云,也为编好这套书尽了心力,我亦铭感不忘。

另有一桩。事情是这样的。野莽立定主意,纂辑“建筑文化名家随笔”文丛,里面有刘心武的《材质之美》、聂鑫森的《触摸古建筑》、阿成的《殿堂仰望》。我的那本,快要印行前,出了点难料的麻烦,撤下来。这意外本跟我无关,却断了出书的念望。我从出版社取回布着删改痕迹的书稿,心下叹喟。出版社不是野莽任职的那家,他说了不算,可他有恕心,转过年来,还是设法策划了一本名为《笔走广厦》的合集。我的一组谈建筑的散文也列在当中,聊可补憾。“君子有机以成其善”乃宋人金箴。野莽的作为,可说遵此教言。只此一端,他的待人以诚还用多说吗?似也无须了。

野莽为这套书撰序,提及筑在他家乡的楚长城,也写到北京的古墙垣。字词语句,烙上了他的生命印痕,也透出楚人的豪气和热情。那“在全世界所有的文字当中,唯有中国的文字跟建筑贴近,因为它每一个字都是一幢建筑,形状各异,风格也各异。它的基本建材是若干个字根,按照各自的意思垒成一个整体,诱使着人们猜谜一样进行解读。这是一项十分有趣的工作,就跟谈论建筑一样”这一段,甚妙。照此看,汉字多变的笔形,殊显神巧。构字法的堂奥,野莽借着浅近的譬喻聪慧地道出了。进一层,我们的创作,是在用方块字砌叠文学的楼厦。此篇题曰《也谈建筑》的序,写得这般好,把它登在副刊上,自然是我的事。

如此一来,因小说而识的我俩,又因散文而熟了。

山水如书,素为野莽所乐游。我同他登过黔东北的梵净山。天风吹荡,流散在空中的白云一团逐着一团,比浪波奔沸。乱峰阻不住劲健的大步,他跃上极巅,在一块泛出铁似的冷光的大石前站定,面向着浩茫的云海。风过耳,他兴许听见诗一样的调子。顷忽,激情上了身,他眉头一展,扬起双臂,放出高声的呼喊。清霄之下,心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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