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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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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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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火季

张金刚

 

当年在故乡,天愈寒,便与火靠得愈近。

不知怎地,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近火。词典里对“近火”有一条释义:“靠近火;烤火。”如此,用“近火季”,来指代有火相伴的冬季,应是恰切的,还有些浪漫。

夜校放学路上,刺骨的寒风打穿了单薄的棉衣。冷月只管朗照,夜空只管撒星星,却不给一丝温暖。小伙伴们浑身打着寒颤,追追打打、踢踢踏踏、吸吸溜溜疾步回家。路过地边,瞅着没人,使个大胆儿,抱两捆攒在石墙边的玉米秸,“唰啦啦”撂在空旷的地块中央。掏出火柴,凑近干燥易燃的玉米秸叶子部位,点燃。

顿时,通红的火苗挟着火星儿“呼呼”窜上夜空,一团暖流催我们站在火焰周围,伸长双臂,摊开手掌,欢腾跳跃,似开始了一场旷野里的小型篝火晚会。“毕毕剥剥”的爆燃声,是节奏明快的伴奏。烤了前面,转身烤背面,手脸、腿脚、前胸、后背,就连头发、书包,都被映得通红,烤得火热。边烤边大声说笑,还四处张望,生怕被赶夜路的大人逮住训斥。还好,四下无人;若真有来人,想必他也会近前,烤烤火,再结伴而行呢!

待火渐熄,热情将息,蹲下,烤到明火暗淡,只余灰烬。小伙伴们手脚并用,覆了沙土,温暖登程,洒下一路“嚓嚓”的脚步声、欢快的说笑声,一时搅动冬夜,又立时恢复肃寂。这暗夜里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我的放学路,温暖了我的少年心。以致一到冬季,便有当年的一团火在心头燃烧。

一向讨厌烧火的我,此时,也被严寒摁在灶前,变得乖巧起来,替下母亲,敲起灶火门儿,纵有青烟呛得咳嗽流泪,也表现得格外坚强。慢慢,玉米棒、枯树枝、劈柴瓣、荆棘棵、白茅草、芝麻秆、烂树叶……一切可燃柴,都烧得倍儿溜。

母亲说:“要想人吃好,先让灶吃饱。”故而,烧火与做饭,前因而后果;火烧得好,饭菜才做得香。可掌握火候,绝非易事,需要耐心与技巧。蒸馒头、炖大肉,需要劈柴大火;炒小菜、煎鸡蛋,需要小柴小火;烙饼、摊煎饼,需要茅柴匀火。一根根、一把把柴草,送入灶膛;或猛烈、或温柔地燃起红暖的火焰,舔舐着锅底,传递着热量。风箱“呱嗒呱嗒”送来风,柴草“噼噼啪啪”燃得欢,直烧得小炒儿“嗞啦嗞啦”、炖菜“咕嘟咕嘟”、蒸气袅袅娜娜,配以欢快温馨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土灶香香的,家人暖暖的。

北方土灶,大都连着土炕。灶上做着美食,灶内火热的烟气从旁侧进入炕底,烧热了一盘土炕。寒冷的冬天,全家人在炕上闲聊,安睡,颇是惬意。灶里剩下的炭火,扒出放入火盆取暖;或用水烧灭,晾成木炭。也可趁着灰烬的余热,埋进几枚土豆、红薯,几只辣椒,几头大蒜,片刻便可享受喷香的烧烤,也算是对我辛苦烧火的最大犒赏。

最喜欢架起一灶劈柴,蒸馒头,炖大肉,烹出美食,暖了土炕,也剩了满灶火红的木炭。这可是宝!将铁锹顶在灶门底部,用火杵将火炭拨在上面;端起滚烫的一锹、两锹,装满火盆,压实。小心将火红的火盆端回屋,放置炕头;暖洋洋、热腾腾,顿时映红温暖了一屋。

吃罢饭,天尚早,寒夜不愿出门。全家人便围着火盆烤火,消遣,或做活儿。闲不住的母亲,常盘腿坐在灯下,纳鞋垫,做布鞋,缝衣服,剪窗花,不时将手拢在火盆之上烤手。有时,会将烙铁插入火盆,熨平洗好的衣服。一边忙活,一边讲着那些祖上口传的故事、谜语,哄年幼的我开心入睡。父亲常在一旁借着火盆的温暖,默默地看闲书,听广播;或者夹起火炭,点上一锅烟,悠闲地抽过;将烟锅在盆沿“咔咔”几磕,收起;一会儿,便靠着背子睡熟,响起微微的鼾声。

那暖暖的火盆,自是孩子的最爱,称得上是美食烧烤炉。抓一把花生,浅埋在火炭中;片刻便会听到叭叭的爆裂声,随即飘出一股烤花生的香味。火候一到,扒开火炭,夹出花生,便可美餐。或将几颗土豆深埋其中,耐心等待;稍顷,但见几股灰柱从火盆腾起,那是土豆被烤得放屁了;赶紧将土豆翻转埋好,再次放屁,便是烤好了。取出,吹灰,烫烫地剥皮啃食,喷香软面,堪称美味。抑可烤红薯烧黄豆温柿子做爆米花,诱人的香味弥漫整屋,自己动手大快朵颐,绝对乐在其中回味无穷。

难忘的是,我初中走读,中午要带饭。夜里,当我趴在炕桌上写作业时,母亲便将火盆端到我身旁,悄不作声地支起自制的烤架,给我烤馒头。切好的馒头片,整齐地摆在火盆之上,一面烤好烤另一面,火炭暗了拨翻底层;一片片烤得干、漂亮的馒头,散发着淡淡的微香,凉放好,次日清早装进书包。每个冬天夜夜如此,一烤便是三年深深的母爱如这喷香的馒头一般滋养我的人生也如这温暖的火盆一般暖着我的心田。

后来,日子得好,火盆虽也常伴,可毕竟温暖有限,难度严冬,铁煤炉便被请进了家,成了冬季取暖的依靠和主角。赋闲猫冬的农人,此时都在围着火炉忙

搁置近一年的火炉,需要重新用泥巴将里层裱了才能用。父亲撸起袖,抓了泥巴,探手进去,在火炉内壁从底抹到口,再蘸上水裱光滑;点火,烘干。看着熊熊的火焰,借着炉裹起的风势冲过头顶,预示着又有一个温暖的冬季可以享受了。我在一旁看着,竟也学会了这手艺。在乡下教书、自己租房住的冬季,全是我一个人学着父亲的样子裱火炉的。备好了火炉,并不意味着就要生火。勤俭的庄稼人,总是要等河流封冻,或是天空飘雪,才会架起第一炉旺火,直至燃到出了正月十五,接上渐忙的农事。

清早,捅开封了一夜的火炉。不一会儿,炉中煤燃旺,火炉与烟筒搭成的风道,引着红的、蓝的火焰“呼呼”穿过,烤得小屋暖洋洋的,融化了玻璃窗上精巧的冰花,鼓起密密的水珠,骨碌碌淌落下来。放一壶水在炉上,不出分钟,壶中水烧开了,“嘶嘶嘶”翻滚着,水汽顶着壶盖儿“哒哒哒”跳动,鼓着壶哨“吱儿吱儿”长鸣,催着赖床的人们起床做饭。

农村人,没那么多讲究。有了火炉,这卧室也便兼做了厨房,再不必敲开冰冻的水缸,冒冷烧柴了。支上铁锅,炒上肥汤;等水花、油花翻滚如泉涌,放入煎饼,看着它慢慢地展开泡软,捞上一碗;一家人围坐火炉旁吸溜吸溜地大快朵颐,热气腾腾中,洋溢着家庭的和谐温暖。临近年关,旺旺的炉火又会献出喷香的卤肉,将过年的气氛提前升腾至最浓。扯一碗瘦弱,剁碎,拌上葱花点上香油调入陈醋,香味直捣肠胃,吃得个满嘴流香、肚鼓腰圆……

真的要感谢这火炉,能在单调的冬季捧出那么多的特色美食,堪称越超火盆的“加强版烧烤炉”,让劳碌三季的人们尽情品尝收获的喜悦。坐在旺旺炉火旁,看着一圈红薯被烤得嗞嗞直响,流出的汁液粘在炉上,催发出的浓郁香味萦绕一屋。拿起一块,在手里上下翻滚之后,轻轻地剥开焦硬的外皮,便拉扯出软软的、细细的、黄黄的红薯肉,直搅得味蕾加速分泌,迫不及待地将红薯送入嘴里,慢慢地品尝入胃,直甜到心底。有时也会在炉口烤上一圈花生、核桃或是南瓜籽。闻着果皮焦的香味,听着干果爆裂的声响,剥食的冲动也便搅了起来,烫烫地狂嚼一通。干渴上火了,端来一碗冻柿子,温在火炉上,待到丝丝热气从碗底腾起,捧起一个,剥掉薄薄的皮儿,一口气吸入嘴里,吞掉汁液,咀嚼脆籽,咯吱咯吱清甜爽快。

犹记得,在乡下教书的冬季,走读生带了午饭,早上一到校,便交到我办公室。待我临近中午时,将他们带的馒头、包子、米饭等,用大锅在火炉上馏热馏透。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过,孩子们蜂拥涌进我办公室,一个个像饥饿待哺的小鸟,揭锅领午饭。我站在火炉旁,静静地看着他们,满是宠溺。住宿生更苦,大通铺宿舍里的土煤炉、蜂窝煤炉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睡进去冰窖一般。于是,每天上晚自习前,孩子们便把几十把暖水壶,提到我办公室。我一壶接一壶地烧开水,将每把暖水壶灌满。待下晚自习,我又站在火炉旁,宠溺地看他们拿壶。数年冬季都如此,但我知道他们能吃上热乎饭,能泡袋方便面,能冲杯奶粉,能暖暖地泡泡脚,洗洗脸,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寒风凛冽,或是大雪纷飞屋内火炉正旺,暖意融融。静寂而漫长的冬夜,有了火炉的相伴,也显得短暂而浓情,舒适而熨帖。一家人坐火炉四周,嗑着瓜子,扯着闲篇,张家长、李家短,把村里的新鲜事儿饶有兴趣地细数一遍;或者开个家庭会议,谈谈孩子的学业,唠唠过年的准备,议议明年的打算,全家的亲情也随之加温。有时,吃罢晚饭的邻居,也会敲开房门,串个门儿,围炉天南海北地乱侃一通,伴着茶香,共叙邻里乡情。再有,我将火炉打理得旺旺的,边备课,边为学生送去温热的关心,换来他们的开心、信任与爱戴。这是城里生活完全没有的温情感受,一方炉火温暖身心,热络情谊,洋溢幸福

近火过冬,这是多么惬意而有诗意的烟火生活。久居城市,渐渐远离了故乡农村的土灶、火炉,但对近火而得的踏实、温暖、美食、情趣的渴望,却欲发深沉、浓烈。

那日,天降瑞雪,兴致大起,相邀三五好友,聚于城中一劈柴火锅小店。此店不大,但装修极具乡土气息,黄土墙、大锅灶、碎花帘,墙上张贴着泛黄的“年代秀”般的年画、报纸、海报,连房间名也是“翠花家”“拴旺家”“小满家”之类。吃顿饭,像是到乡亲家做了回客。抖落因步行而落沾的雪花,相拥撩帘,围锅落座。手握一杯暖茶,凝视窗外雪花纷扬,静待一锅排骨、鸡块乱炖,揭盖登场。这感觉,恍然身在故乡。

劈柴劲燃,热锅沸腾,蒸气氤氲,香气弥漫,小酒斟满,任意一人揭锅一呼,便开吃,开涮,开喝。“咕嘟嘟”的汤里,肉、菜、菇,荤、素、鲜,相遇相融,毫不排异;一锅烩,烩出万般风情,鲜香滋味;雪中宴,宴请知己挚友,通透中年。热闹闹的火锅宴上,天南海北、文学艺术、坊间巷里,众人敞开话题,借酒闲侃,情谊加温。隔窗而望,灯火阑珊映衬着浩然飞雪,与满脸红润、相谈甚欢的一帮“闲人”相映成趣,宁静安详,温馨惬意。人生最大快意,当不过如此!

然而,思乡情浓,我便抽身回老家,与父母静静坐在火炉旁,吃顿饭,说说话;或不言语,就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壶中水“嘶嘶”,心也是安稳的。儿时的炉边小零嘴儿还有,母亲知道我好这一口儿,已备足。可也只是我吃,干果父母已咬不动;红薯之类的,他们也少了胃口。那只常伴父母左右的黑猫,卧在炉边的蒲团上,“呼噜噜”睡得正香。我摸摸它的毛,热烘烘的;摸摸我的裤子,也热烘烘的。母亲顺势也摸摸我的腿,说:“离远点儿,别烤煳了。”说完,我挪下凳子,继续无话。他们耳背,说话得吆喝,也确实不知说啥了,围炉陪伴,无言闲坐就好。

我忽地想起一种儿时美味,说:“娘,再给我用勺炒个鸡蛋吧!”其实,我会做,但就想看母亲做。她打开火炉,我递上铜勺和油。火红的炉火烧得勺中油起了烟,母亲吩咐我将一枚鸡蛋打进勺里。“嗞啦”一声,蛋清变白,蛋黄凝固,在勺中“噼里啪啦”起了泡。我递上筷子,母亲笨拙地搅拌,不时有油点蹦到火里,腾起轻烟。片刻,香气四溢,我捻一点盐进去,母亲再搅拌几下,将勺递给我吃。勺炒鸡蛋,整个过程,母亲做得认真,我也帮衬得认真;接下来,我吃得认真,母亲也看得认真,似乎要的就是这种仪式感。还是当年的火炉,还是妈妈的味道,只是已隔了不知去了哪儿的四十年光阴。

天寒地冻。暖气在屋内升腾,如沐春风,可也仅是温暖罢了,少了些近火的乐趣与情调。是时候,与好友约一顿火锅,火热一聚了;也是时候,回故乡亲近炉火,亲近父母,亲近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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