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石的诗

三姑石

我的鸡飞走了

它和我一起诞生、长大

有一天

它忽然长出会飞的翅膀

离开了我

一个它栖居了50年的

身体

离开了它啄弯的

一截笼骨

它离开时

我正放下……刀

母亲。和我

我把你大哥，弄丢了

跟着跟着，回头就不见了

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母亲梳理着白发

越梳越白，那消失的黑里

有一根，是我大哥

大哥去世，七年多了

母亲也学会了

一项新手艺

一一面对死亡

公园考

老水厂附近的，闽江公园

在市中心，树大，树老

树多……由小树林变身而来

中午，人多，声音大

鸟鸣怯。湘江公园

偏于市，高尔夫球场变身

绿茵多，健身器多……中午

人多，声音大，无鸟鸣

群力湿地公园，更偏于市

由大片湿地进化，芦苇大而多

青蛙多，野花多……中午

声音大，人少

鸟鸣多。今，中午

走过湘江路与玉山路

一处逾廿年烂尾楼……据说

这里原是……口袋公园

有许多鸟，鸟鸣……现在

偶尔会飞出，两只麻雀

像极了，于破砖烂瓦之间

逛了一番的游客

谷雨辞

屯长王贵，粗糙的手

解开袋子

为种子松绑

一袋子种子，被李老倔驾驶的

播种机，送到

二节地的土里。大地忽然

有了口粮地的模样

谷雨，下雨了

王贵，李老倔跑到地头

摘了帽子，他们忽然

有了种子的模样

坦白

在一张病床般的白纸上

写下，一枚枚

颠颠撞撞的汉字

它们拥挤在一起，都有

似曾相识的，命定的曲折

一笔东倒，又一笔西歪

停不下来，可能也留不下来

整张纸，都挤满了

像一座束手无策的医院

他只好，写在蜷曲的手上

写在酸痛的脚上，麻木的腿上

写在，满是疤痕的皮肤上

……可是，写遍全身的角落

依然有许多字，密密麻麻

像一个个失控的病躯

争着，跑出来

而最后写下的是

——他出生那天

……

弄疼了妈妈

父亲和门卫

丽江路方向，东北1门

父亲和门卫老张，在那里聊天

聊，种地的事，养猪的事

鸡毛蒜皮的事……常常

聊丢了太阳，星星一个

又一个跑出来。好像他

还是村里的人。有一段日子

他不下楼，只闷声看电视

看东北二人转，好像那戏台

还搭建在，村里的小广场

物业淘汰了老张，年轻人小胡

和父亲熟识。他们开始

聊抖音、剧本杀、Chatgpt……

网络上的，许多新鲜事儿

新的交流对象，像极了

父亲的贴身保姆，带领着他

走出王太玉屯，深深浅浅的垄沟

开始捡拾，另一种粮食。而我

好像是父亲，根本就没生养过的——

一个陌生人

老谁家那个小谁

我们乡下，打招呼

都是一个腔，看到小孩子

一般不会喊出大名

邻居祝连城，从背后喊我

——老宋家的那个小二

回脸看时，就“哟哟哟”地说

一家人身上的土，都是老实味儿

还不住地，吧嗒着嘴

像在咂摸一盘好菜，又好像

在细品一种名酒。一晃四十年

没有谁，能动用父亲的名字

或家族姓氏，喊我

回到王太玉屯，再没有人喊我

我好像走丢了，多希望

有谁能一遍遍地，喊我一一

老谁家那个小谁……可是没有人

喊，我只好对着大山，自己喊

大声地喊，一遍遍地喊

大山真的听出了，我的口音儿

一句不落地，回应我

确认我……收留我

躲在她的影子里

我必须慢下来

跟在她身后

耳朵必须安到她脚下

在嘈杂的广场

躲在她的影子里

无论谁在叫喊

都可以不答应

我必须听清

一个人的身体里

有一个我

和我的呼吸

我有时叫她母亲

有时叫她

一一自己

黄豆粒大小的忧伤

是母亲，领着我们哥仨儿

从秋后的黄豆地里，一粒一粒

捡回来。是万千粒黄豆

从第一百货商店

神奇地，变成了一块的确凉花布

又经过母亲的手心，千针万线

才缝制成，大哥的裤子

月光如豆，我们挤在一起

写长长的作业，像极了三个黄豆粒儿

排着队，等着脱壳。大哥的裤子

穿了好长时间，才轮到我穿

老三穿时，裤褪儿还能盖住脚面

他一直穿到，破出三个黄豆粒大小的洞

也不舍得脱下来。几十年后

秋后的田野，无论收拾得多干净

我都能捡拾到，一把属于我的

黄豆，攥在手心。一盏煤油灯下

那黄豆粒大小的光

——是我掩不住的忧伤

谢谢

一次，和母亲长时间的通话

要挂机时，她说谢谢

很多年来，我和母亲说话

都没有这么正式过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谢谢

小时候，母亲想尽一切办法

让我们吃饱饭

她总是在秋收后的田野里

拾回最后一棵麦子

和最后一枚土豆

母亲捡回很多粮食

却常常饿着肚子

我们也从没想过

向母亲

说一声谢谢

画羊

一只羊，纸上出生

在铺开的草原上活起来

画另一只羊，举着两只角

从一条小溪那边跑过来

两只羊，忽然有了夫妻的亲昵

最后，画一只小羊

一个家庭的幸福

从纸背袭来

咩咩，咩，咩咩咩……

苦菜

苦菜有一个别名:长征菜

有小米一样的功效

小时候，外婆沾大酱吃

也用玉米面儿拌匀

喂养一群生蛋的大鹅

哼着小调去寻找

带着小跑，去发现

在一块黄豆地头

一棵一棵找到它们

宝贝似的在溪水里洗

无论怎么用力

也洗不掉那些苦

手都洗掉皮了

肉皮是苦的

用眼泪洗

我是苦的

苦菜，在我身体里

过草地，爬雪山……

花神

爱人艳华，把小院里，许多鲜花

制成精粹的干花，装进一个镜框里

挂在北面墙上。一个月后的

今天晚上，在它的深处

我看到了，姥姥——她瘦削的脸

隔着墙头，递给我水萝卜吃

很模糊的样子。看到了，奶奶——

在县城国营饭店，要一碗饺子汤

给我喝，自己却不喝一口

看到了，岳母——给艳华织毛衣

姆指扎出了血，也不停下来

这些与我有关的，逝去的

女人们，她们都是花神

被我幸福地——凝视

与供奉

断章

这个世界太疼

我不忍心睁开眼睛

我的铁，还没有开始出发

从父母住处，返回绥化

今晨醒来，感觉还在哈尔滨

我的肉身，仿佛还在母腹

我的铁，还没有出发

在时光里

生着

锈

慢下来

母亲慢下来，等父亲

五十年了，他们一天比一天慢

我也该慢下来了，慢慢地，等他们蹒跚而来

其实，我应该更慢，跟在他们身后

就像刚刚生我时的那个样子

还 魂

父母一直叮嘱，最后的日子

一定要回到王太玉屯

他们要把自己活着还回去

最后一口气要咽在

西漫岗的缓坡上

那里有一棵树在等他们

有许多叶子

在风里哗哗地响着

风干净了

梦见一棵草

积满灰尘

喘息着

梦见另一个我

回到我的身体里

风，把它反复地

擦。

在朋克咖啡

上午9点，在朋克咖啡

和小明聊天。他端来不要钱的

白开水，和一小捧瓜子

我喝着，嗑着……像什么事

没有发生一样，像我是店主人

在，像没在一样。小明没有朋友

我有。我还有颗逃逸的心

来这里，只想在他这个

椅背上靠一会儿

不会有刮痕。我已经习惯

白水与咖啡的包围，习惯了

闭上眼睛，停在门里

向外观望着……

风

G708列车，以296/小时速度

向大连北狂奔。风

被这横空的铁，穿透

有一些压抑

的响动一一那是风

在怒吼一一它

砸下来的拳头，让铁

感受着疼。我贴紧

更小的一块铁，贴紧

铁传递而来的疼。闭上眼睛

听…风……正使出浑身解数

要砸碎铁……我不知道

它要解救我，还是

要揪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