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苇
朝圣者
在去甘南的路上,那些磕长头的藏人
他们合十的手掌仿佛一座庙宇
填满了祈祷和救赎
他们站起又趴直,趴直又站起
仿佛世间的一切罪恶和苦难
都会在他们的一起一伏间
从大化小,从小化无,永远消失
这些无比虔诚的尘埃
朝阳为他们送来过清亮亮的露水
明月为他们照亮过草丛深处的茫茫歌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们就这样挪动着,像经文里的一个符号
“像一个灵魂,等着我去依附”
好人张三
张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这个说法
来自我身边稀稀拉拉的人群。
当他们一遍遍说起张三的种种好,
张三的形象,就在我心中一点点增高。
但我确实没见过张三。在想象中
他可能是儿时带我去山里烤土豆的
老羊倌,也可能是公园捡瓶子的婆姨,
可能是做完一天农活牵着牛羊赶着星星
回家的农民,也可能是刚刚卸完一车水泥
用满是尘土的衣袖擦汗的装卸工……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
老羊倌的张三牵着农民张三的牛羊,
装卸工的张三扛着捡瓶子张三的编织袋,
捡瓶子的张三递给了农民张三
半瓶喝剩的矿泉水,农民张三升起炊烟
作为路标将装卸工张三迎回家中……
日子一天天继续,
卑微在卑微中,得到了认同。
搅动
溪水在流动。哗啦啦啦——
仿佛赵老太太匍匐在一张帆布单子上
搅晒一单子胡麻。
又仿佛深秋的清晨,刚冒尖的太阳
照着整个村子树上的霜棱。
晶莹剔透又五彩缤纷的霜花,燃烧的火苗一样
在枝条上争着弹开,在草丛中落下。
总是在深秋的清晨,小脚的赵老太太
会推着架子车来到溪边,淘洗油菜,小麦,或胡麻,
然后用一整天的时间,将其和阳光搅拌均匀,
顺便搅匀一年来身体和收成的落差。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忽然搅不动了?
树上的霜花落了一茬又一茬,
孤身的赵老太太,被人从家中挪到了山坡上,
仿佛地里的庄稼在倒茬。
只是这一茬后,她再挪不动自己了,
四四方方的坟地如一块帆布单子,被风搅动的
除了荒草还是荒草,除了寂寥再无其他。
父与子
儿子生病了,我去医院陪他,
喊护士小姐姐为他换液体,
给他倒水,拿药,喂他吃饭,给水果削皮。
看着他感激的样子,我笑着说:
“现在我才是儿子,你是父亲。”
儿子挪了挪虚弱的小身体:
“不是的,从我出生的那一刻,
我就是父亲。而你想当上父亲,
要等你到了我爷爷最后的那一刻,
等到我成了我儿子的儿子的那一刻。”
虽然很拗口,我还是听懂了。
我有两个父亲,一个
没等我好好孝敬已经入土,另一个,
正在用他稚嫩的声音,为我指明道路。
在西关十字想起一位朋友
显然,这里已不似二十多年前,
楼层已超出了我们曾想象的高度,
最辉煌的亚欧商厦显得低矮,
金达大厦已不知何时更名为西单。
显然,我这次不是在建筑工地而
仅仅是路过,不会站在毒辣的阳光下
刻意遇见一位从深圳归来的兄弟,
一杯烈酒一个烟圈,火星子灼伤夜晚。
这些年,我的生活中已几无朋友,
能够叫兄弟的更是少之又少。
微信里倒是人多,尽是点赞之交,
你躺在我的通讯录里不觉也已多年。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因为日子变好了吗?
是因为我们变老了吗?
站在西关十字街头,我知道这里还是兰州。
我忽然很想随便抓住一个陌生人
叫一声兄弟为他点一支烟,
拉着他将我们曾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终于要离开了
哭是不可能了。原本以为
自己一定会像从前一样大醉一场,
以示化不开的离愁和忧伤。
但,并没有。
我只是缓缓沏了一杯茶,
茶水落进喉咙就像光束照进了黑洞,
呛不出眼泪和声音。
或许人到中年,就会渐渐变得麻木。
还能怎么解释呢?这些年,我适应了村庄
没有牛羊,良田一寸寸荒芜。
电话代替了书信,霓虹充当了星星。
亲人远走越远,发小成为故人。
候鸟一样,迁徙的次数越来越多,
随身的行李越来越薄……
还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水泥缝隙里,蚂蚁还在搬运着食物。
但,总得表现出一丝不舍吧?
这世界无数的离别,平均到每个人身上,
还是显得不多。那么,就让我写下
这样一首诗,不为别的
以示自己曾经来过。
一天光明
整理旧物件时,翻到了一张黑白照片。
前面站着一个小男孩,歪着脑袋,
后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人。
大人的身体虽然走形严重,
但还不难看出,
那是年轻时的父亲和母亲。
那个孩子难道是自己?他很怀疑。
一整个下午,他都在琢磨这件事情。
他对三岁之前的自己一无所知,
他也没有去问母亲。自从父亲走后,
母亲很忌讳去体检,她总是
没日没夜劳作,只有儿孙们知道,
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她已看不清来人。
乡间的日子总是异常安静。
她每次拖着农具艰难走过地埂,
只有高过庄稼的杂草们知道,
盲聋的海伦·凯勒,
又为这个世界找到了一天光明。
城中公园
秋天的时候,我偶尔会来到城中公园。
在一片树荫下
看老头们下象棋或打牌。
我从不会打扰他们,
只是静静地看着。看他们将阴凉
从城东坐到城西,看他们
为一步棋或一张牌,争得面红耳赤。
这些老头,大多来自县城的退休干部,
他们既忍受不了家庭生活的
鸡零狗碎,又无法适应
无人管束的这一片清闲。公园,
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去处。
我有时想,有一天,我是否也会变得如此?
这么想时,我会感到步子
竟也有些蹒跚。如果这时恰巧
有一阵风吹动来,我会感到
有一个想要遁世的我,瞬间打了个寒战。
该怎样描述你的美
从前,你是一棵草,从不抱怨
是生在沼泽荒坡还是石缝
微风吹来,你也会轻轻摇一摇
你们彼此不懂对方,
你只是一个劲向上,将自己拔高。
后来,你是邻里间墙外的杏花,
在三月的春风里,先于叶子盛开,
淡淡地,微红,羞涩。你不知道,
你是要结出杏子的。被雨打湿的花瓣
落在地上,像心事,被风吹着跑。
再后来啊!你是供人观赏的牡丹,
大气,雍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让所有的花朵都黯淡了几分。无数雅士
将你摆在案头临摹。我偷偷地
捡了一瓣,小心翼翼藏在书页中。
而现在,你是一株桂花。我不知道
该怎样描述你的美。清可绝尘?
浓能远溢?好像都不够。多年来,
我风尘压身,再次见你时没有鸟鸣,
只有一个吴刚,囚在异乡的月亮之中。
河口
渭河的三个源头——
锹峪河、清源河、禹河,经过不同的
地域和时空,完成交汇时,
成就了一个地方,当地人叫河口。
翻阅史料,河口自渭源建县以来一直存在,
但第一个为它命名的人,没有记载。
渭河的风吹过了一年又一年,
放牧的人来过,耕田的人来过,烧陶的人
也来过。当我见到你的时候,
你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像一朵骄傲又略带羞涩的水仙。
我没有打听你的名字。正如渭河
终要汇入黄河,黄河终要汇入渤海,
人的一生要经过许多站台,可停靠的不多。
但我无法忘记河口。在这里,
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名字
暗藏的玄机。它让相逢与别离
只在瞬间。它让源头与大海,相望千年。
妲己
我不是帝辛,也没见过修行千年的狐狸。
但我确定某一刻,我曾见过你,
这人类世界不可能存在的尤物。
你用你的术法为我带来了
我想要的一切——寒冷时的温暖,孤独时的
烈焰,狂欢时的酒精,失败时的安慰……
甚至,那些美丽的花儿草儿
星星月亮,都是藉着你幻化来的。
我不是帝辛,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但我有时却分明感到,我丢失了
我的江山。当你轻轻转身,哭泣或枯萎
我的城邦便彻底沦陷。妲己——
当我这样默念,我的心,就要化了。
没有人喜欢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帝王,
但这正是我,穷尽一生想要的结局。
我不稀罕千军万马气吞万里,当宿命降临,
失败已不可避免,我已没有遗憾
更不会感到委屈。我爱过了
我想爱的。你是这这世间的所有美好。
我败给了自己,赢得了唯一的一次胜利。
一阵风吹来
寺庙改建的村小,作为标志
一棵古松远远高过了围墙。
旧课桌,旧条凳。一个
崭新的“早”字,
让一只又气又怜的巴掌轻轻扬起,
停滞在八十年代的讲台上。
我是那个调皮的孩子,
但我喜欢静静地看你认真思考的样子,
一会儿将铅笔未削的一端
含在嘴里,一会儿
搓着冻得发胖的小手,往手心里哈气。
八九岁的孩子心里有没有爱情?
那一次,你明显窄小的棉衣
袖口破了一个洞。
一整天你都一边往里塞跑出来的棉花,一边
扯着外衣的袖口遮挡。
回家路上,古松上的鸟巢
倾斜了一些。
一阵风吹来,我闻到了你棉花味的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