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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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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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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色的风暴


蒋建伟

 

 

该收秋了,累死你

当农人们大片大片地把一季的庄稼砍去,收获掉它们的果实,剩下的,就是这些一年四季赖以引炊的上等原材料了。比方说玉米秸、高粱秸、芝麻棵、大豆棵,还比方说绿豆秧、红薯秧之类的,他们常常将这些原材料装上架子车,拉回自家的庭院一角,按照各自的身高码成一座座山大的草垛儿,长的在下,短一点的在上,再上头就是那些秧秧了。草垛码完半截,人早累了个半死,仰面八叉随便一躺,爱谁谁去。随着一天又一天,然后是大山变成了小山,农人们把它们无比熟悉的送进锅灶里,转化成无穷的热能和热力,转化成草木灰儿,最后是一飘一飘的炊烟……一年三百六十五,一天三顿饭,顿顿少不了啊,他们和它们的熟悉程度好像是一家子的亲戚,左手和右手的关系,谁和谁都是那么近,那么亲——可以这么说,炊烟仿人,炊烟们的气息里所有能转达出来的,就是谁谁谁一家人的脾气。

这时节,跟农人最亲的还包括新鲜的泥土。正是沉重的铁犁子翻犁庄稼地的时刻呢,庄稼们的根紧紧的抓住一块块坷垃头 ,泥土的腥味臊味甜味臭味一股脑儿全出来了,于是朝铁犁前头的老黄牛一声,代表了停止,弓下腰,抓一块泥土,农人们应该是多么深情多么忘情的一直吻呀吻呀,根在泥土里面酣睡,泥土是根的厚厚的棉被,什么庄稼什么味道啊!它们的根多么像是一双双庄稼人的手掌,高粱玉米的根一如老人般的大手,虽说面积很大但没有多少劲儿,绿豆们的根像极了村里的那些女人,力量集中直来直去,男人们的手就是大豆的根,看似简单其实复杂,他们把所有的力量都暗暗隐藏在泥土里,一点也不外露,而红薯的根们就更像小孩的手了,随便一薅,土便松了散了,毫无力气可言,这样,它们和根们的气息怎么会不长时间的纠缠在一起呢?一年是一年的重复。时间和时间的复制品。陈年,泥土们在农人鼻子面前所传达的味道就是陈年味,什么味儿都有,又什么味儿都不是,通常是一个人一辈子下来,一块庄稼地不知道要种多少样的秋庄稼,种秋庄稼是不能重复着种的,需要不断地变换着花样儿,比方说今年种绿豆明年就得种玉米,明年种玉米那么后年就得种红薯,否则秋庄稼的收成就会一年不如一年了——泥土就是这样难侍侯。根也是泥土的宝贝,可以长时间留在泥土里。时间长了,根可以转化成泥土的一种有机肥料,有益于改善土质,即使不那样做,小孩子们还可以把它们从泥土剥落出来,晾干,晒焦,也同样当作一种引炊的上等原材料……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美妙过程啊!——农人们的脸上荡漾起了笑,莫名其妙的笑,三点还差十分钟的时候,一个平原秋天的下午就这样开始了。

徐小禾往地头撒了一泡尿,抖了几抖,肚子里跟着一阵叽哩咕嘟的响,他和爹已经从早上干到晌午过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田野里飞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点,他们不是苍蝇,大一点的是牛,或者是马和驴子,小一点的是人,到处一派人欢马叫的景象。眼下,该熟的开始熟了,该收的开始收了,该耕的开始耕了,该种的开始种了,秋收冬播是农人们的头等大事,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耍迷瞪,一迷瞪,一年两季儿的庄稼就了。一进入秋天,劳动的滋味无不在刺激着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最开始应该是多么有趣的,可是到了后来就完全不是这样了,从他们的脸上看开去,一连三十几天超负荷的劳作,从收到种,不舍日夜的,说到底那滋味是对劳动者的一种折磨,被折磨的过程中时时刻刻充满了痛苦。往往一天下来,他们都会将这种痛苦强憋在自己心底,谁也不告诉谁,那么这种痛苦无形中被放大了无数倍,难受的感觉把他们自己的心脏都憋坏了。接着,便有了第一个说实话的人,第一个劝慰别人也劝慰自己的人,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只要他们一旦得了空闲,就会骂天骂地骂祖祖辈辈过也过不完的苦日子,一直到把对方骂得一个个笑出来眼泪为止,末了,他们却都会一个腔调这样说,唉,苦海无边呐,好日子无论咋过也轮不上咱,谁叫咱们是他奶奶的农民呢?

城里人就不,所以,很多人都寄希望于下一代,希望他们的小兔崽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朝一日能够进城过上好日子。可以想见,徐庄的农人们望子成龙的愿望多么迫切,人人眼睛里面一年到头都点燃起一盏灯,等呀盼呀,盼呀等呀,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颗星星,看来他们的灯只有熄灭的份了。就在这当儿,徐宝才的三儿子徐小禾终于考上周口地区师范专科学校了!徐宝才在村里是一个有名的榆木疙瘩,整天一副三脚都跺不出来一个响屁的熊样子,这等好事竟然让他们家给撞上了。徐宝才真他奶奶的牛逼!有那么一段时间,村前村后不少人得了红眼病,都眼气他,就连最不会说话的歪嘴子徐建设也跑过去问他:宝才哥宝才哥,你咋恁会日呢?一家伙日出来一个大学生!徐宝才傻嘴一咧道:咱就那么一点熊本事,算个球?要不,我也帮你日出一个?徐建设连连摆手,说我自家的女人就免了,你要是裤裆里着急,我们家倒是有耕牛一头……结果,有人笑得在庄稼地里直打滚儿

一眨巴眼的工夫,徐小禾三年专科毕业二话没说被分配到他们马虎王乡的第三中学教语文课,原因是他的文凭没有人家高后门又没有人家的硬。

乡三中就在徐庄的四里地之外,还是没有进城,还是没有变成一个城里人。所以徐保才看来,儿子虽然吃了商品粮,成了国家的人,可在自己眼里毕竟还是半个老农民。徐保才缝见人就说,他们家的小禾迟早都要变成一个城里人的,哼哼,不信你们等着瞧。也有人这样半是阴半是阳的问,哎哟哟,原来小禾也跟《朝阳沟》里的栓宝银环下乡一样啊,俺宝才哥咋恁有福哩?我现在还得好好巴结巴结你哩,赶明儿,你可别忘了你的这些难兄难弟啊!这中间,少不了有人给大学生徐小禾牵线说媒,却都被徐保才一概拒绝。我们家的小禾年龄还小,徐保才总是那么一句话,这事等等吧,等翻过了明年再说。媒人比较着急,问,还小?徐小禾今年都二十二三了?徐保才知道二十二在农村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前些年搞土地承包时十七八岁结婚的比比皆是。说实话,他徐保才有时候也替自己儿子发愁呀,凡事都怕一个万一,从农村到城市的坎儿不知道会有多少道呢,不知道他们家会有多少个神仙要拜呢,这种事情都是人托人,人求人,人帮人,人宰人的,自己找后门时花钱送礼给人家装孙子不说,谁又敢打保票不出岔子?但是,哪有那么多万一偏偏让他碰上?他们老徐家不会那么倒霉吧?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想到,一等,就是整整五年,五年里徐保才为了儿子急得是上蹿下跳,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后门,拉遍了所有能拉的关系,连胡子都愁白了,到后来,儿子往城里学校工作调动的事还是没戏。人家的理由始终都很充分,教龄太短,最起码也需要六年;文凭太一般,像大专这样的一抓一大把,本科毕业的工作都难找,县城的一般小学都调不进去;优质课获奖的证书级别太低,一个县一级的都没有,等等等等。这些都是他娘的官话套话。求人不如求己,但自己确实不行啊。可细想想人家说的不无道理。徐小禾的第六年是这样度过的:废寝忘食,日夜刻苦,先是拼下了本科自考文凭,再就是语文优质课得了两次县级的四次乡级的九次校一级的,自己又捧回一本国家级的优秀作文辅导老师奖,最后是职称晋升到中教一级,可是说好事是一件连着一件……徐小禾和徐保才都不约而同地想,这一下子,工作调动的事应该是小菜一碟了吧。

1990年的秋天,徐庄徐小禾正在他爹徐保才的铁犁后面,用一把爪钩的钩背面敲打着村东菜地的坷垃头,一下狠一下松的。坷垃头有点湿,块头大,耗人的力气也大,刚刚打出去了三四十米远,就感觉自己的两只胳臂一下子肿大了许多,此刻又酸又疼,不知不觉被爹落下了一大截,后来爹又撵了上来,两个人竟然阁了两三垄。这活儿他们俩已经干了三天了,难怪他时不时的有一阵子龇牙咧嘴哩。徐保才呢又不是瞎子,儿子肚子里的哪一根花花肠子他不知道,他只不过是装瞎罢了,可是现在,你说他能继续装下去吗?徐保才往后一拽牛的缰绳,卸了铁犁和牛套儿,紧接着一屁股坐了上去,顺势抓起一把坷垃头闻了闻今年的泥土味儿,揣摩土地的墒情和下种的最佳时节,可是不知怎的,那种揣摩的表情真是太夸张了,夸张得让徐小禾有些怀疑。等闻够了,他开始在自己的右手手心里细细的捏了,越捏越少,一直把它们捏成碎碎的一片,半天,方才恶狠狠的往玉米地里一砸说,球,我就不信咱们这个商城县的实验中学咋就那么难调?快,小禾,活别干了,回家骑上咱们家的那一辆破驴(指破自行车),到县城找你大舅的表姐夫的小孩他干爹的老同学去!

那个七拐八弯的老同学姓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现在是县教育局的一名副股长,手中有那么一点点实权,加上自己的资格老一些,都下面说话还是有人愿意听的。去年过年的时候,徐保才一路找到唐股长,掂了两壶乡下做的小磨香油,另外还有一篮子鸭蛋,鸭蛋的数目是66个,是徐保才天天盯着自家的3只鸭子的屁眼儿一个一个攒下来的。看鸭子下蛋的那个辛苦劲儿,就连他老婆都替这些鸭子着急,说老徐呀还不如你和它们换换个儿,咋样儿?你看你把它们累成啥样了?老徐脖颈一硬,吼道,娘的×,我能下吗?我又不是咱们家的鸭子,我的屁眼里只会屙屎放屁,从来不会下什么鸭蛋,要下,你下!他老婆说,你送礼就不会送人家点别的,鸭蛋再多也不值钱,两篮子鸭蛋也比不上一件双汇火腿肠的价钱高,谁不知道?徐保才反倒嘿嘿嘿笑了,说,论上送礼,你这就外行了不是?你要是还跟城里人一样,还是饮料鲜奶火腿肠老三样,送的再多人家也不稀罕,你能办成个啥球事?他老婆气得了一声。事实上,送鸭蛋果然是高招,谁都没有想到,唐股长会答应得那么爽快,徐保才是瞎猫撞上一个死老鼠啊!事前,徐保才其实多少有些心虚,担心礼轻办不成事,许多事后诸葛都说,徐保才当时是老鼠爬到猫屄上——危险呐!唐股长的那句话,徐保才后来反复跟他的三儿子徐小禾说,唐股长说他和咱们是亲戚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孩子的事包在他身上了,明年秋上听消息,一有消息我立马通知你们,事如果办砸了的话,你可以在大街上当众吐他一脸唾沫!你听听,这话说得简直一个字能砸出来一个坑儿,一嘴咬出来两行子牙印儿,唉,再没有像老唐股长恁好的人了!徐保才还说,老唐股长和他说话的时候,还给他打开了一听健力宝,让了一支红塔山,就这样吸着喝着拉开了家常……

洗洗脸。梳梳头。换换一身干净衣服。四分钟内搞定。再照照墙上的玻璃镜,徐小禾学作电视里赵本山的样子得意的喊了一声,。而后,推上自行车便走出了大门口。刚刚几步远,猛然,徐小禾的耳边回响起了爹的那一番话,,一下子来了精神,头一昂,胸一挺,一个箭步就跨上自行车出发了。

徐庄的秋天依旧是一个字,,好像一只秋老虎下了山。或者,是小孩子们患了感冒,正在发高烧。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婆呼扇着两只干瘪的巴掌,一个劲儿地往领口里面后脊梁里面扇着热热的风,那些巴掌一时取代了扇子。嘿嘿,两把会淌热汗的扇子。徐小禾边骑边想。再往前面走,女人小孩们也是如此,他们(她们)不约而同地走出屋子,随便在树阴下捡块地方坐了下来,大眼瞪小眼,乘凉聊天,听知了叫唤,看猪鸭鹅洗澡,瞧俩公鸡叨架,或者说,公的压在母的身上,这在豫东平原上叫做压蛋蛋儿,俗一点叫男的跟女的在××,于是满世界便咯咯嗒塔地热闹开了……终于,徐小禾扑哧一下笑了。老秦奶奶最先发现了他的笑,再看看那些鸡,高喊,小禾你个丸子,你也不学学这些鸡,它们都想了难道你还不想?你啥时候结婚呀你?徐小禾的脸的红了,拼了命似的往前飞一般的骑去。突然,远远近近响起了一阵浪笑。几乎同时,笑声打扰了公鸡母鸡们的战争和好事,它们惊慌失措的狂跑开来,一队队,一群群的,一路呼喊着。后来,它们并没有跑远,定定的站在远处看人们的动静,再慢慢的向人们接近,靠拢,直到围聚在老主人们的跟前咯咯咯咯地嚷着觅食讨食吃。见徐小禾骑远了,再没有什么乐子了,人们方才三三两两的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吹着口哨各回各家,围着自家的泥巴锅台忙碌去了。村子里只留下人的土气。到了后来,鸡们也随了主人们的脚印,在路上踩出了一朵一朵的菊花似的脚印,于是满世界飘漾的不再是人的土气,而是香气,九月菊花香啊!

很快,徐小禾就出了村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大块大块的黄土散发着一阵阵醉人的泥香。不过徐小禾脸上的红倒没有散。他还在心里暗笑那些婆娘们懒呢,一直到下午三点钟了才顾得上做饭,要是将来自己的婆娘这样,他不打坏她才叫怪哩?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问道,我说小禾,你骑得这么高兴,到底想上哪儿呀?徐小禾放慢了车速,说,保密。是不是进城啊?徐小禾说,保密。那人恼了,两手互搓着泥巴沫儿问,保密保密,保你奶奶的那个头,你去找你那个拐弯子表舅送礼是不是?恁爹昨天晚上还跟我借了五百块钱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开后门?徐小禾的脸立马白了,但他随即加快了车速,反问,这事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徐小禾的小白脸红上加红了——把人们的笑声和议论声撇在了身后。这中间,徐小禾甚至还看见了他爹,徐保才当时正在勾着头打他们俩剩下的坷垃头,并没有看见从自己身边一晃而过的儿子。其实没看见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当时的脸色的确很难看,可徐小禾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太阳很白,车速保持得很好,呼呼呼乱叫的风吹起徐小禾的头发,灌进他的白色衬衣和蓝色长裤里面,透心的凉,透心的爽,徐小禾的那股子兴奋劲儿又上来了。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徐小禾来了个大撒把,也就是两手离开了车把儿,用身子保持车子的重心平衡和车把儿的方向调节,杨家营过去了,小庄过去了,呼家楼过去了,马庙村过去了,他越发得意了,感觉他徐小禾此刻就像张艺谋电影《英雄》里的那位剑客无名,胸怀天下二字,放眼黄土大地了,徐小禾的内心时刻充满了理想主义,等到他重新回到现实,再看看马路两边正在忙碌着的庄稼人时,他感到他现在就变成了一个城里人,他对那些乡下人满脸的不屑一顾,城里什么都好,就连人家放个屁也是香的。对,我一定要在今年的秋天调进城里去!一旦下了决心,徐小禾的两只大脚不由自主地蹬得更欢了……

一看表,一小时零三十五分钟,比年前的速度快了整整十八分钟。他奶奶的,国道就是比乡下的土路平稳啊。我徐小禾不想快也不行啊!远远的,徐小禾看见了一名交警朝自己猛的吹响了哨子,一指公路的右边,徐小禾这才明白是咋回事,原来是自己走错道了,自己咋还这么老土呢?进入县城的西大街,徐小禾减了车速,变得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了,乃至还有几次,险些影响了后面人们的交通和方便,后来他干脆下了自己的那头破驴,改骑为推,这样一来反而一点事也没有了。他一连过了两条马路,心情也开始逐渐变晴朗了。再过一条马路往左一拐就是位于环城路的教育新村小区,老唐股长的家就住在教育新村22单元401号,年前徐小禾和他爹徐保才来过他们家一次,给老唐股长的3岁外甥女送了2000元的压岁钱,徐小禾记得那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大约150多个平方,当时他爹感叹了一句真宽绰啊,老唐股长说先这么凑合着住吧,还是小了点,孙主任的相当于我这里的三倍,他奶奶的,你看人家这话说的多牛逼!想着想着,教育新村就到了。徐小禾整了整衣服,刚要推车子进去,忽然打住了。自己总不能空着一双手拜见老唐股长吧,徐小禾想,自己现在还是先到超市买东西去,然后再向他们家去个电话,问问老唐股长在不在,以免自己贸然来访惹了对方不高兴,或者说白跑一趟。向西吧,这样一想,徐小禾立即又掉转了自行车的方向。

徐小禾摸摸身上的两个裤兜儿,一样是5000块钱,一样是一小瓶高级液体皮鞋油,兜里的东西一样不少。其实,早在刚才拐弯的时候,他便极为迅速地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了那瓶高级液体皮鞋油,仙光牌子,听说是湖北产的,用里面的海绵头随便那么一擦,皮鞋立马乌黑发亮,徐小禾每一次进城送礼的时候都会这样。徐小禾的这一招是跟他爹学来的。如今刚过去四分钟,皮鞋上面就趴了一层的灰尘,再瞧瞧自己身上也是,这里的楼多、人多、车多,灰尘更多,天空蓝得不是那么彻底,空气中流行的什么味儿都有,道路两边的小矮树一棵棵都灰不溜球的,大街上一天到晚的喧闹如同农村人在赶集。徐小禾想,县城的环境真他娘的差劲!前面有一家新开业的大中华超市,东西很全,买的一多商家还优惠,徐小禾摸摸右边的那个裤兜儿,狠了狠心,要不买就不买了,要买,要么买好烟,比如大中华阿诗玛,要么买好酒,比如茅台五粮液,不然他徐小禾就不配进老唐股长家的门。

进了大中华超市才知道,送礼谁还送大中华阿诗玛茅台五粮液呀,说不定人家的杂货房里堆的都是这些东西,这些都太小儿科了。听超市的服务员说他们专门赶在逢年过节时,偷偷的低价回收这些大小领导们家里的礼品。谁知道你买的东西假不假?徐小禾在买烟的那一排货架前站了一会儿,一个长的好像林心如的小姐脸上挂着微笑迎了上去,徐小禾看也不看她一眼,然后在买酒的地方又站了一会儿,而林小姐却一直尾随在后面。最后,当徐小禾转悠到买饮料补品的地方的时候,林小姐终于忍不住了,问徐小禾道这位先生您需要点什么,哦是不是去医院看望病人?看小孩和老人我建议您首选脑白金“六个核桃”啦“北京”方便面啦,补钙补铁补锌的,另外方便面送礼上档次。看中青年人我建议您购买点经济实惠的健力宝饮料和“双汇”火腿肠,看望您的领导不妨买这个?然后一指最上头的野山参龟王两种牌子的饮料。徐小禾问,多少?林小姐笑着说,不多,才一千多块钱。徐小禾吐吐舌头,又问有没有便宜些的?林小姐说,鸡蛋便宜,两块六毛钱一斤,你要不要?徐小禾心想我一打听便宜的你林小姐立马把称呼由改成了,真他娘的狗眼看人低,于是回答我不要了,接着便急急往外走。林小姐此刻也不姓林了,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在他的身后大声喊道,有屁早放啊,不买东西你别来啊。

徐小禾推着车子撒腿就跑,跑出一二百米远,才转身做着十分下流的动作回骂,你个骚货浪×公共厕所,我不买东西你就不让我进门吗?你有种把大中华超市里的东西全部吃光呀——撑死你!哼哼说我不会放屁,那你放的屁香?老子在徐庄放的屁最臭,老子一放屁保证熏死你,熏不死你不要钱……突然,徐小禾看见从超市门口走出来几个人,以为是店老板率人报复来了,慌忙往前面跑,甚至有好几次,他连人带车差一点没被脚下的破砖头绊倒。还说什么顾客就是上帝呢,球,有这么对待上帝的吗?徐小禾暗暗发着毒誓,有朝一日让那妮子感染上爱滋病!这一辈子,再也不进这个破超市了!但是,买东西不上超市上哪儿呢?徐小禾站在大街上愣怔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选择到农贸市场好,他打算给老唐股长买上六只老鳖,据说老鳖那东西天然、大补,壮阳,领导们见了老鳖都懂的,比见了自己的亲儿子还亲,晚上看见女的就忍不住,老是想犯错误,花他个千儿八百块钱,值!

遗憾的是,徐小禾在火车站北边的农贸市场转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个买老鳖的。一问,旁边的小贩说人家都回家,一般赶在早上卖,你要是急,明天大清早你再来吧。徐小禾想,明天就明天吧。看看天色还早,找几个老同学吧人家都还正在上班,找老乡吧又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逛大街转商场又是那么的无聊,徐小禾想想现在自己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去处,不如找他的大舅说说话去,帮自己好好参谋参谋。看看手表,六点三十八分,徐小禾才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于是在市场门口找到一家打烧饼的,拿五毛钱买了两个烧饼,一边吃一边向他大舅住的家属楼走去。

到了楼下,徐小禾没有直接上四楼的1号,而是站在原地仰着头喊大舅大舅他害怕自己上楼以后大舅还没有下班,白跑了一趟。喊了老半天,见没有答应,徐小禾想反正在楼下站着也是站着,不如在他们家的门口等,再说楼下人多嘴杂,说话不方便。徐小禾一弯腰扛了那辆破洋驴,身子一硬就上了四楼。等了一会儿,他听见里面似乎有响动,心中不禁一阵狂喜,慌忙拍拍厚厚的防盗门,喊了声大舅。里面有个男的问,谁呀?徐小禾说,是我。男的又问,你是谁呀?徐小禾说,是我啊。男的不耐烦了,老是我我我,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是谁?边问边打开了门,见是徐小禾,脸一下子拉成了驴脸,骂了句娘的×,同时侧了侧他自己的啤酒肚。徐小禾说大舅车子就歪在楼梯口算了,大舅说快别,耽误人家走路,还是推进来吧,你工作调动的事还是一个没籽儿的瓜?徐小禾被刚才那两个烧饼噎住了,这会儿直打饱嗝儿,他无奈地摇摇头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大舅你先给我倒一杯白开水吧。喝了一杯半,徐小禾问,大舅刚才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呐?大舅弹弹手里的烟灰说,正在卫生间撒尿哩,咋会听见我又不是顺风耳、千里眼?

突然,一个少妇模样的人影一晃,只听大舅家的门咣当了一下,接着是仓皇的下楼声响。徐小禾不禁地叫起来。大舅问,臭小子啊什么啊?都是你……坏我的好事。徐小禾见怪不怪地笑笑,问,相好的吧?大舅尴尬起来,就势捋了捋自己的大北头,说哪跟哪呀,一个正在谈事的同事。徐小禾心说,有你这样谈事的吗?装什么装?我也不对谁讲。果然,大舅一脸神秘地说,千万别告诉你妗子啊。徐小禾笑笑,算是默认。沉默了一会儿,大舅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出了徐小禾右边裤兜里的异样,问他,多少?徐小禾说,5000块钱。少,现在的官胃口大着哩,大舅皱皱眉头说,这些钱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子呢!徐小禾一惊,问,那要多少?大舅一伸三根手指头,说再加这个数。徐小禾大喊,乖乖,咋这么多呀?我明天早上还打算给他送老鳖呢。大舅说,送你娘的那个头,谁家送礼兴送老鳖?鳖是刁骂人哩,你不想活了?徐小禾说,那我没带那么些钱咋办?大舅说,钱先从我这儿拿,中不中?徐小禾想想也是,但似乎感觉有些不妥,小声嘟囔了一句,大舅你总不能叫我给老唐股长送8000块钱吧?咋送呀?大舅一点徐小禾的脑门子说,你咋恁像一头猪呢?你就不会变变法儿?说完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十分精美的帝豪烟手提袋,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此时此刻,徐小禾的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没有掉下来,他喊了一声大舅……只见大舅摆摆手说,孩子快别说了,你的工作调成了大舅比谁都高兴啊。说不定,大舅这个穷工人有一天会有求于你呢?徐小禾又喊一声大舅,只不过这一声囫囫囵囵地就落进了自己的心底。

按照大舅的送礼计划,徐小禾晚上又摸到了教育新村小区的门口,这次他没有骑自己的破洋驴8000块钱在手提袋的最低层,上面装了三四条子批发价的许昌帝豪牌香烟,一点也不打眼。刚过七点半,小区里面的路上坐满了聊天的大人小孩,徐小禾不想这个时候进去,就踱着步子向农贸市场的方向走,然后再回到小区门口,以此来消磨慢腾腾的时间,这样转了两个来回,手表的指针已经是八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小区里的路上行人稀少,徐小禾的步子变得不再犹豫了。非常熟悉的,徐小禾摸到了401,先是拿出高级液体皮鞋油迅速擦了擦皮鞋,接着朝手心吐了几口唾沫,胡乱的往自己的头上一抹,一梳,再正正西装西裤,最后,方才摁响了门铃。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女人接了徐小禾的手提袋,为他打开了双层防盗门,表情漠然的直接引领他进了客厅,示意他坐下以后,连茶水也懒得倒,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徐小禾一个人傻坐在沙发里,左也不好,右也不好,尴尬极了,看看表,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终于,一个男的拖着太监似的腔调问,哈哈,不知是哪位大架光临呀?都是一个部里的,干吗那么客气?部里,老唐股长不是在局里吗,徐小禾一抬头愣了,和他说话的这个人竟然不是老唐股长!那人也愣了,你你你了半天。徐小禾问,唐股长在不在家?那人反问,什么唐股长唐股长的,我姓王,是县委组织部的科长,你是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徐小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我找教育局的唐股长。那人疑惑了一阵子,好像明白了,说原来你找那个姓唐的家啊,他搬到别的地方住了,我买的是他们家的二手房。徐小禾问,那么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住哪儿?那人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冬天,冷冷着说,我不知道。意思是你找错门了,还不快走。可徐小禾就是坐着不走,他在等女保姆还他的手提袋呢。那人见徐小禾半天没有动,立马猜出了一个八八九九,他高声喊了一声张嫂,这位先生来的时候是不是带东西了?过了半天,女保姆掂了手提袋就出来了,,把东西扔给了徐小禾。见徐小禾想发怒,那人勉强苦笑着说,你别生气,张嫂她是个聋子。等走出了王科长的家,徐小禾连骂了几声他娘的,谁知道那个骚娘们聋不聋?

好在徐小禾记住了老唐股长的手机号码,找了一家公共电话厅,一打,占线,再打,还是占线。徐小禾索性等开了。二十分钟之后,徐小禾再试,这回不占线了,但是手机的主人老是不接,再打,还是老样子。徐小禾气得把电话一摔,老板不乐意了,说人家不接你的电话你干吗摔机子呀,摔坏了你赔!后来,徐小禾慢慢的气就消了,然后再打,这一回有人接了。那人问,你找谁呀?徐小禾说,我找唐股长,唐股长在吗?那人骂骂咧咧的说,什么唐股长,我他妈的现在是副局长了,教育局的副局长了。话语间充满了熏死人的酒气。徐小禾一喜,问,唐局长你们家是不是搬了新家了?唐局长仍然说,搬了新家了?搬了新家了?……我是他妈的是副局长,副局长啊,你知道不知道?这时候旁边有一个人好像夺过老唐的手机说,唐局长今天晚上喝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说完一下挂断了。徐小禾再打,对方的手机已关机。看来今天晚上是啥球事也办不成了,徐小禾只好自认倒霉,付了电话费,他把一颗脑袋耷拉得低低的,手提袋也甩得厉害,没有谁比他现在更落魄了。回到大舅家,舅母和小表妹都已经睡了,只有大舅还在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着他。见他这样,大舅递过来一支散花烟,徐小禾点着,狠狠的抽了一口,半天才说球送错门了,大舅笑了,说你看你那鳖本事,是不是401徐小禾说,是呀。大舅忙问,那怎么会错了呢?徐小禾说,人家搬家了嘛。大舅又问,跟唐股长联系上了没有?徐小禾说联系上了,人家现在升副局长了,明天我再跟他打手机。大舅说,你趁早别打,一打反而起反作用,要打还找老唐的那个老同学打!跑一天了,赶快睡吧。可是熄灯之后,徐小禾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在为未来的明天而担忧,为前途而担忧,最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默背了十几遍1390××××888,才慢慢的进入一片蔚蓝色的梦境之中,因为,那一长串数字是唐副局长的手机号码。

一等就是三天。第三天的晚上,大舅托的熟人也就是老唐的那个老同学打过来电话,说唐局长已经知道徐小禾的事了,要徐小禾明天早上七点钟以前必须赶到唐局长的新家,新家就在碧水湾小区的5号楼202室,老唐有话要跟孩子交代。一放下电话,徐小禾和大舅他们简直喜欢死了。徐小禾立即把这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徐保才,徐保才说儿子你只管跑你的事吧,地里的庄稼活儿你就别操心了,遇见啥事眼皮子活泛一点。末了,徐保才还在电话里跟大舅客套了几句,大舅对他爹说,还是找熟人好办事啊。睡觉前,徐小禾问,拿什么东西?大舅指指床头柜,反问,你说拿啥?手提袋就装在床头柜的第三层。徐小禾只好说,那我明天就去了。大舅说,现在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天刚麻麻亮,徐小禾便从床上爬起来了,待穿戴完毕,一看表,才四点五十分。徐小禾这一夜已经反复起了四次床了。等到六点二十分的时候,徐小禾朝大舅的房间方向说,大舅,我去唐局长家了。大舅隔着门说,路上小心点,快去快回。

秋风有些冷飕飕的,刮在脸上好像一把把小刀子,阴森,恐怖。早晨的秋风不比中午,中午的秋风没有什么脾气,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有点像从前的婊子。一想起刀子这个比喻,徐小禾浑身便长满了鸡皮疙瘩儿,每一根毫毛都立正起来了,从大舅家到唐副局长家大约一里多的路,但他走得不算慢也不算快,走慢了他害怕耽误了时间,走快了他担心去的早了影响唐副局长休息,三十一分钟,也就是到5号楼202室的时间是七点差十分,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只一瞬,徐小禾在强烈的忐忑不安中飞速找回了自信,他下意识的用高级液体皮鞋油擦了一下鞋子,然后清了清嗓子,五指当梳,理理头发,直到后来才做出摁响门铃的决定。

你找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声音里充满了警惕,透过猫眼问。

我找唐局长。徐小禾说。

快让他进来吧!一个声音极像领导的中年男人说。

进了客厅,徐小禾刚想把那只手提袋放门内旮旯角或者侧室的隐秘处,唐副局长立即拿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徐小禾想自己的这一小伎俩八成被领导识破了,人家什么没有见识过呀。徐小禾只好把手提袋顺手放在沙发的西侧,自己捡了个近一点的地方坐下。唐副局长一边连连打着呵欠,一边打开了电视机,在中央台健美五分钟的明快节奏中,两个人开始了非常简短的一问一答。

唐副局长问,你就是马虎徐庄徐小禾吧?

徐小禾说,是。

唐副局长一脸苦恼着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的确,城里的条件各方面都比乡下强,调到县实验中学你更是要比别的农村教师要超前一步……可是你说说,现在的工作调动咋就这么难?

徐小禾很是局促,吞吞吐吐了老半天,肚子里才憋出来一句话,唐局长啊不俺叔,我的事就全权拜托您了!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我跟你建华舅还是老同学呢!唐副局长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跑你的事,听说今年所有调动进城的农村教师都要在各学校的统一组织下备课试讲,校方再根据教育局分配的调动指标筛选淘汰。不过谁都明白,试讲教师的生杀大权一般都掌握在个学校的一把手手里。实验中学今年只有四个调动指标。好在我已经替你报上名了!

徐小禾忙问,那,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唐副局长拿着一张纸条说,这是张宝良校长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我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

不用说,徐小禾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但他还是希望唐副局长这时候能够帮自己一下,也就是说让唐副局长代替自己去送礼,于是小心翼翼的问,你看这礼,是我送去还是……

唐副局长连连摇着头说,说白了,我这个教育局副局长是个空架子,这事儿,你还得直接去找实验中学的张校长。见徐小禾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唐副局长用一只肥厚的大手拍拍徐小禾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咱们聊的时间不短了,我该上班去了

徐小禾整个上午头总是懵懵的

他想张宝良会把自己一个小小的农村教师看在眼里吗?自己直接找张宝良是不是有些冒昧?大舅他们和他的看法一样,不同的是大舅比他更显得乐观,大舅说,闯吧,不闯啥都没有,大不了不调呗,说不定瞎猫还能个死老鼠呢!舅母也跟着乱提建议,徐小禾心想成败在此一举,反正他豁出去了,再说是官见钱三分亲,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这年头,他张宝良张校长还能是当今的圣人蛋不成?去就去!

下午三点半,徐小禾用大街上的磁卡电话往张宝良家打了个电话,对方是个老女人,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非常难听,她说张校长不在,你是谁?是王书记吗?不是。你是谁?我怎么听着那么陌生?你怎么知道我们家的电话号码?一连串的问题好像审贼似的。徐小禾慌忙挂了电话。第二次,徐小禾赶在傍晚七点的时候,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刚刚开始,领导们一般这个时间都会被人请去吃饭,所以电话大都是小孩接,问话也好问。果然被徐小禾猜中了,接电话的是个怯怯的小女生。徐小禾当即耍了个小聪明,问,我是文化局的,我找你爸?小女生回答说,我爸他不在家。徐小禾说,我要向你爸通知个要紧事,他什么时候回家?小女生说,不知道。徐小禾又问,你们家在哪儿,我在你们家等他。小女生一点也不怀疑,就说,我家住在北京路的××号,对面是内蒙古的小肥羊快餐店。得了地址,不愁找不到人。紧走慢赶,徐小禾便来到了北京路上。

小女生是张宝良的宝贝女儿,正在读高二。她以为徐小禾真是什么文化局的呢,随手给张宝良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个文化局的人在等你,接着挺认真的给徐小禾冲了杯信阳毛尖茶,说了声慢用,自己就到书房复习功课去了。约半个小时以后,伴随着防盗门的一阵响动,张宝良的官腔铺天盖地而来,哈哈哈,是哪位领导又大架光临了?来来来先喝酒,俗话说得好哇,会是共产党的,酒是恁宝良哥的,咱哥俩一人先喝半斤五粮液,谁不喝干净谁是个狗!——噫,我怎么看着你那么面生呢?徐小禾起身说,张校长,我不是文化局的,我是,是唐局长叫我找你的。张宝良的脸立马晴转多云了,自言自语的问,哪个唐局长?徐小禾纠正道,教育局的啊。张宝良脸色一沉,啥事?徐小禾急了,反问,他没有跟你打电话吗?张宝良此刻变得紧张起来,说了句莫名其妙,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客厅里的气氛也紧张了。徐小禾一时间变得语无伦次了,说,我,我我,我是来找你说说工作调动的事。张宝良凛然正色道,快说实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能有冒充文化局的胆儿,到明天,你也有可能冒充国务院的,谁知道你是不是贼?快走,再不走,我打110了!见事不妙,徐小禾狼狈而逃……真窝囊啊!从来没有这样的窝囊过!一里多远的路,徐小禾的泪流了一路。

大舅一家听了,也觉得张宝良他妈的做的有些过分,难道他们家对待生人的态度,都像对待过街老鼠一样打打打吗?可人家现在是一校之长啊,自己家的亲外甥不进他的学校不行,徐小禾能不能从他手里夺来一个进城的指标关键还要看他呀。大舅说,唉。舅母说,咳。小表妹也说,唉。徐小禾哭着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大舅说谁能有啥办法,除非,除非……,徐小禾忙问,除非什么?大舅说,除非实验中学的校长是你大舅。徐小禾破涕为笑,很结实的给了大舅一拳头。舅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小禾你还是给你爹打电话吧,让他来一趟,商量商量这事!大舅叹了口气,说,眼下,也只有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徐保才两眼冒着血丝来了。徐保才的屁股刚一挨沙发,就说,昨天我一夜没有睡好觉。大舅说,谁不是这样,小禾的事真愁人哪!趁了女人在厨房里准备早饭的空儿,徐保才、徐小禾徐小禾的大舅一块在客厅闲聊。实际上,几乎是徐保才一个人在说他地里的庄稼如何如何,其他人插不得半句话。聊到快开饭时,徐保才忽然问徐小禾,那天早上你找唐局长的时候有没有给他送礼?徐小禾说,原打算把手提袋给他的,可没想到事情突然有了变化,所以,所以就……徐保才猛然一惊,问,有还是没有?徐小禾说,没有。,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了徐小禾的脸上,徐保才脖子上的青筋儿都鼓起来了。徐小禾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问,爹,你你问啥打我?大舅也忽然明白过来,不过他并没有劝驾,只是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徐保才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我今天打你,是想让你明白我因为啥要打你,你想过没有,你的事从前到后都是人家唐局长帮的忙,你小子行啊,刚一攀上高枝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喝水也不忘打井人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长的是啥熊样子?去,今天晚上就去,还上人家唐局长家去!离了他,你啥球事也办不成!

晚上八点,徐小禾准时摁响了202室的门铃。根据爹的意思,徐小禾这次给唐副局长家买了一套高档西服,价值2000多块钱,出于一来送着不方便二来不知道唐副局长身上要穿的是多大的码儿,徐小禾便让西服专卖店开了一张领条,写清是什么牌子的,什么时间来取,店的详细地址等等,并且盖了公章,然后拿着条子就来了。

唐副局长颇感意外,明知故问道,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最近怎么样?

徐小禾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递给他那一张领条。看着看着,唐副局长的脸上便笑开了一朵牡丹花,接着屁几几的看了看徐小禾,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把领条往茶几上一放,一本正经道,小徐啊以后可不许老这么客气了!

徐小禾在心中大骂了一声大贪官我日你祖宗,嘴里却非常谦卑说,这次,我主要是来看看唐局长您。

唐副局长问,你的事张宝良给你办成了?

徐小禾暗暗压住了满腔的怒气,强作轻松的说,哪能这么快呢我这不是想从您这探探消息。

唐副局长感叹道,调动工作难啊,宛如从老鳖肚里抠砂儿,比吃屎都难你问问到最后,谁不是像河里的长虫一样,脱几层子皮儿?

徐小禾说,那是那是,但我大舅总夸我是有福之人,遇见像您和张校长这样的贵人,贵人相助啊!

唐副局长随便谦虚了几句,然后又问,后天就要你们这些农村教师试讲了,张校长通知你没有?

徐小禾说,没有。其实目前,徐小禾连那8000块钱的礼还没有送出去呢。何谈什么通知?

唐副局长说我这就跟张校长打招呼,让他那儿多操心,说罢随手拿起了茶几上的电话,对着里面嗯啊了一会儿,等搁下机子,朝徐小禾笑眯眯的说你去吧。徐小禾问,是现在吗?老唐没有回答,仍旧在微笑,目光中充满了鼓励,徐小禾猛然明白了自己刚才的问话是多么的多余。徐小禾起身要走,唐局长说小徐顺便把你的东西也带上,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徐小禾明白,这是唐副局长在假惺惺的推让呢。徐小禾说,唐局长,不,俺叔,我会感激您一辈子的!你别嫌礼轻,但礼再轻也是做晚辈的一点心意,你不收就是看不起乡下人,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唐副局长只好假装为难的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看着徐小禾的背影,唐副局长冷笑了一下,说不了是一种什么味儿,极为短暂。

为了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徐小禾决定事前先给张宝良打个电话,别再把事情办砸了。拨通了电话,徐小禾问,请问张校长在不在家?张宝良说,我就是,你哪里?徐小禾说,唐局长说……没等徐小禾把话说完,张宝良拍着脑门子说,噢我知道了知道了,小徐你过来吧。一撂下电话,徐小禾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大舅从后面一推他的身子,说还不快去?手提袋里还剩下整整6000块钱,徐小禾算了算,前后已经向大舅家借了将近4000块钱了,可不能再借了,以后这个大窟窿怎么补呀,60006000吧。

张宝良早就在客厅里等候多时了。一听见徐小禾摁门铃,张宝良慌忙为徐小禾打开了门,边让座边说,上次误会啊,当时小区里刚刚发生了几起盗窃案件,我……,你看,嘿嘿。徐小禾把手提袋一放说,没事没事的。张宝良的眼睛瞬间一亮,又害怕这亮光被徐小禾看见,所以只好慢慢的变得不是那么的亮了,他帮徐小禾打开了一听第五季饮料,说,你的情况我听唐局长说了,虽然我现在的压力很大,事情很多,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死而后已的。张宝良把某位国家领导人的八字格言随便改了一半,味道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听得徐小禾一阵恶心。张宝良说,今年实验中学准备试讲的农村教师有十一个,个人业务大都比较硬,光上头打招呼的就有六七个,竞争十分激烈。你是教初三语文课的吧?已经有四个语文教师了。看在老唐的面子上,我把你排在倒数第二个讲,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终于,徐小禾迎来了试讲这一天。

星期天的下午。县实验中学的2号教学楼3楼接梯教室内座无虚席。徐小禾试讲的课文是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36名学生是从参加暑期补习的三个班临时凑齐的。但更多的坐在最后排,给徐小禾挑毛病的评委和其他旁听的老师。开始上课了,徐小禾先来了个自我介绍。徐小禾提问,同学们知道我是谁吗?下面齐声回答,不——————徐小禾笑着说,我就猜大家不知道。之前,这个开场白徐小禾已经反复对着大舅家的镜子练了八十九次了,他自我感觉还是这一次最好,他希望整一节课都好,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他料所不及的。

只见这时,一个小男生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质问徐小禾,老师,既然咱们谁也不认识谁,那么你干吗还要让我们猜?

哄堂大笑。

徐小禾的脸甭提红得有多厉害了,等下面笑够了,他的脸才不那么红。他接着说,我姓徐,共和国十大开国元帅徐向前的徐,名叫小禾一根庄稼地里小小的禾苗,今年二十七岁。接着,另一个小女生也耍开了贫嘴,问徐小禾,老师你现在的女朋友漂不漂亮呀?

哄堂大笑。

后排的评委把这两个学生都哄了出去,虽然如此,徐小禾试讲的好心情完全打乱了,影响了现场发挥,最要命的是他连续出错,在提示课文的写作背景时“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不分,在朗读课文时一半是普通话一半不是,在分析白杨树的喻体时本该是坚强不屈的中华民族而讲解成了“边疆人民”,等等等等。从头到尾,徐小禾的心里一直是乱糟糟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想到一出兵就打了败仗,完了,我徐小禾是真完了!

晚上,大舅家先后接到了六个电话,说的全都是徐小禾下午试讲的事。第一个是唐副局长。唐副局长问大舅,怎么搞的?小徐怎么会……你们可不要太伤心啊,明年还是有机会的,对对对还是那句老话,事办不成了你吐我一脸唾沫都可以。第二个打来的是大舅的那个表姐夫,他连连惋惜道,小禾的课被那两个学生搅黄了,唉,要不是他们俩,要不是,真亏啊!第三个和第四个说的内容基本一致,当时他们一个是台下的评委,一个是旁听老师,一个说那个小女生可能是县高中赵校长的侄女,听说赵校长今年有个亲戚也在这一批试讲,一个说小男生好像跟教育局的唐副局长有亲戚,是不是唐副局长也?小男生是不是受大人的指使,有意而为之?他们都说,当然,这些都是小道消息,信与不信各占50%。第五个电话问的更加赤裸裸,对方问大舅你们家小张宝良送了多少钱,大舅说6000块钱,对方说你把我笑死吧,听说今天录取的倒数第一的那个还给张宝良送了16000块钱呢,你还不及人家的零头哩!最后一个,是张宝良张宝良说,徐小禾在家吗徐小禾我们学校的评选结果出来了,没有你另外,请把你的那个帝豪烟手提袋拿回去吧,对,明天一早,越快越好,就这样了……啪!

难眠

清早。灰蒙蒙的天色。徐小禾脸也没顾上洗一把,头发乱蓬蓬的随风舞蹈,他睡眼朦胧,很狼狈的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东一头西一头的跑呀跑。令他不敢相信的是,往日半个小时的路途他这次竟然只用了十五分钟,多么快啊。北京路的××号附近一片宁静,偶然会有一两枚树叶翩然飘落,是啊,秋天过去了,冬天快要来了,为什么会有冬天呢?这个奇怪的想念只在自己的脑海闪了那么小小的一下,很快消失了。徐小禾的打算是这样的,等把手提袋拿到手以后,他再骑车回家,兴许还能赶上早晨的饭时哩,上午是他所在的马虎乡三中的新生报到,下午是学校一年一度的开学典礼……

张宝良住的303室到了。徐小禾很熟练的摁了一下门铃,几乎同时,张宝良家的那扇盼盼牌防盗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帝豪烟手提袋随之扔了出来,帝豪烟有一条子被摔开了,另外的两条也骨碌在水泥地上,门一声又关上了。假如香烟在手提袋的低层的话,那么摔出来的肯定是一张张百元人民币了。一想到这里,徐小禾禁不住不寒而栗。之前,徐小禾设想了好几个自己和张宝良今天早晨相见的场景,听张宝良张校长喋喋不休的一直解释,自己再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种冷冰冰的样子,连一丝温暖都不给自己留,尤其是世界上的人情竟然会如此的冷漠!

风在耳边呼呼呼的吹着,徐小禾的脚蹬得如同飞起来了一般,他面目狰狞,他高声发泄,他骂自己贱贱贱,他骂自己活的他娘的不像个人,无人的乡村土路上,他好像一下子又找回了自己的根,他撒把振臂,他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喊喊喊——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时间,徐小禾回到家以后把手提袋一扔,径自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从徐小禾的脸上,徐保才和老婆还有大儿子二儿子他们都看出了三儿子的不顺心,谁都没有问,谁都没有过来劝一劝,他们都盛了满满一海碗红薯茶,各自找各自的饭场儿去了。在徐小禾进屋的时候,他好像听见娘小声问爹这孩子要不要盯着点儿之类的话,因为此前马虎乡曾经有个年轻女教师因为没有成功的调进城里去,结果自杀了,死的时候脸色惨白,舌头耷拉得老长老长。徐保才说没事,他不会自杀的,即使他自杀的话,你不是还有其他两个儿子吗?老婆打了徐保才一下,骂道,驴日的,世上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徐小禾仰面八叉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强打着精神站起来,走到靠墙的一幅大镜子前,细细的照着自己,抹了抹眼屎儿,抠了抠鼻疙瘩儿,漫无目的地梳了梳头发,然后,再像圣经里的上帝耶和华一样久久地审视他自己。

你就是徐小禾吗?徐小禾问镜子里的徐小禾,你看看你那个熊样子,你还想进城市哩?

徐小禾没想到对方竟然也在张着大嘴反问他自己,徐小禾暴跳如雷。徐小禾指着镜子里的徐小禾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你个败家子的,你个胸无大志的,你个整天舔着领导们的屁股门儿,要人家给你开后门的,你个即使下一辈子投成屎壳郎胎也不配姓徐的——鳖孙!孬孙!大傻×!

……

 

34年零47天过去了,也就是2024年的11月份,已经成为某市教育局长的徐小禾又迁新居,全家人搬家。整理一堆书时,妻子偶然捡到那个旧日记本,恰巧翻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一天那一件事,就问他,日记里所记的“帝豪烟、手提袋、x就是xh”是什么意思。正在读初三的女儿娜娜也赶紧挤进来使劲朝日记本上瞅,满脸的问号,高声问他,爸,x是啥意思?你以前不是教语文课的吗?啥时候教过数学课呀?

徐小禾一把拽过去日记本,什么都想了起来,脸一下子红了,说我那时候没结婚,有大把大把的闲时间,当时想写小说呢。这几个……词语,好方便提醒自己以后创作,激发灵感。同时心说,好险啊,多亏我当时没有记那么详细。

娜娜问,那,小说后来写完了吗?妻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说,他呀,会写个屁。他姓徐的肚子里那点子墨水,早变成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了。

可不是嘛,你们看看我这肚子,像不像怀孕三四个月的少妇?徐小禾顿时起了兴致,摸着自己的肚子好一番自嘲,惹得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娜娜笑累了,对他是一脸的艳羡,指着满屋里的大捆小捆书籍说,难怪我爸这么棒,你看看这些——这些——不都是他在时刻准备着嘛。这些话,妻子爱听,而且是听得眉眼里笑眯眯的。

徐小禾也陪着笑,心里却是一阵阵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行事上的雷厉风行、敢想敢闯,豁出去地干,不计后果,靠的就是这张脸皮磨得越来越厚啊。

今天,万幸呀万幸,彻底变成了一个秘密。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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