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福善
题记:2022年4月,母亲去世,享年虚岁九十,而今去世已近三年矣!
没翻完的日历
小时家里穷,过生日
从不吃蛋糕,也不吹蜡烛
母亲总会拿出两个
舍不得卖的鸡蛋煮了
滚热地在我身上,不停地
从前往后,又从后往前
滚,一遍一遍念叨着
一骨碌就过去
一骨碌就过去
我两只小手认真地
剥开鸡蛋,连母亲的
微笑目光一起吃了
后来,母亲跟着我小城生活
总一页一页地翻着日历
临到生日,就说一句
明儿你生日了啊!也总在
母亲的微笑目光里,我
把两个滚热的鸡蛋吃了
再后来,母亲有些糊涂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都说什么了
可总不忘每天翻一页日历
临到我生日,浑浊的
两眼,依然微笑地望着我
明儿,你生日了啊!
母亲走了
手里还拿着那本
没翻完的日历
布缝的钱包
随手,扯块碎花布
针线一缝,钉个子母扣
就成了母亲随身几十年的
钱包,连张大票儿都装不下
里边尽是些毛票儿、镚子
过去日子苦,孩子多
一分钱,母亲也会
使劲算计,掰成几半
算计不到就受穷,母亲记着
上辈人传下的这句老话
一九七几年,谁给母亲
一两粮票,家里没人在外
工作,也就没有粮票
手指宽这张小纸条,母亲
如获至宝,一直钱包里
夹着舍不得用,以致国家
都不用多年了,还攥着
后来,母亲年岁大了
给些钱也不知道怎么花
直到留下钱包走了
我流着泪把钱包揣怀里
钱包上有母亲的手温与气息
摇动着纺车
西北风疯狂地吹打着窗户
像钻进墙洞的小家雀
怕冷的孩子们
早早就钻进炕头的被窝
炕脚依然亮着煤油灯
母亲不停地摇动着纺车
悬挂着冰霜的墙上
映着母亲昏暗的影子
日复一日日
年复一年年
纺得肩头落下了疼痛的病根
终于纺大了一群儿女
站村头远远地送儿女
一个个走出老家
母亲迎风的两眼流着泪
挥着手笑不知不觉地老了
炕上坐着
老家那座不大的院子
恍惚许久都没回来了
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秫秸扎的稍门虚掩着
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地黑乎乎的灶膛
母亲灶膛上做饭
我蹲灶膛前烧火
树叶子燃起跳动的火苗
一会儿锅盖上热汽就撞圆了
我一挑门帘进去
屋里是热乎乎的火炕
母亲盘腿卧脚地炕上坐着
顶着并不稀疏的花白头发
两眼略带笑意地望着我
其实,母亲已经走了
老家的院子也早不在了
眼角蹦出两颗泪珠
清醒地滚落枕上
脚后跟走路
没生在封建社会
母亲却是小脚儿
小时姥姥追着硬给裹的
上面还压着沉重的捶布石
裹久了,那些脚趾
就不知痛苦地弯曲了
只能穿自个儿做的尖鞋
奓巴奓巴地用脚后跟走路
风风雨雨
一直走到九十岁
实在走不动了
躺下就再没起来
母亲没生在封建社会
却成了受封建束缚的
最后一代人
故乡的小路
村头,一大片平展展的
庄稼地,没有高矮起伏的山
太阳就只能从地平线那棵
高粱穗上摇晃着滚落
光着脚丫疯跑,庄稼
地里找不到小路,就捯着
母亲长一声短一声
急切地呼唤:回——家
后来,我终于找到故乡
那条泥泞的小路,却再也
走不回光着脚丫的黄昏
走不回童年疯跑的故乡了
拄着拐杖奓着小脚的
母亲,夕阳里飘着一缕
稀疏的白发,佝偻着身影
一步步走进我记忆深处
梦里,母亲一声声
还小时那样把我唤醒
窝 头
一九六0年,我三岁多
村里还吃集体食堂呢
母亲对我说,家里熬了
一锅野菜,盐都没有
你哥从食堂就打回俩窝头
捏碎了泡锅里,盛
一碗给你,你端着碗
哭喊着——饿
我望着母亲红红的
眼圈:不记得了
端午的苇子叶
端午,母亲总会泡一大盆
粘米,搁些大枣、花生、红豆
还叫我到村头水坑边
擗些新长的苇子叶
我问母亲,端午为啥
包粽子,母亲笑着不说话
随手拽根马莲,趁湿
使劲将粽子勒紧
后来我明白了,母亲没念过
书,或是不知道汨罗江
更不知道投江的屈原,只知
端午一定给我们包粽子
又端午了,我想亲手
为母亲包粽子,还用新擗的
苇子叶和湿马莲
并告诉母亲这一切
母亲已静静地
走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