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痛的注视
从悲悯的低处飞向诗的远方
——赵亚东诗歌简论
■邢海珍
诗人赵亚东经历过苦日子,走过一段不算 很短的诗歌跋涉之路,是他的睿智和灵性玉成 了他,是他坚韧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玉成 了他。二十多年来,不间断地读到他的诗作, 持续地看到他的快速成长,近年更是风起云涌, 不断在大刊名刊发诗,不断有奖收入囊中,直到入选青春诗会,成为中国诗坛具有相当知名度的诗人。
诗人赵亚东说,《土豆灯》是我的起点, 我理解他的用心,这是他选择站在新的生命和 艺术追求的高度上的重新开始。我知道,在《土 豆灯》之前,亚东已有了《挣扎》和《虎啸苍 生》两部诗集出版,作为从困境中奋力走出的诗人,两部诗集的名字足以印证生命前行的艰难与酷烈,而且为诗的未来筑起了足够攀升的高度。但他并不看重先前努力打拼的成绩,绝不是“悔其少作”,而是一次决绝的出发,重新选择了生命远方诗的峰顶作为前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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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真意义上说,赵亚东诗歌在二十多年 漫长过程中的巨大蜕变,是个人经历逐渐退回 到了“背景”的位置,并且意识鲜明地走向了 终极关怀的文化前沿,具有了更深邃的历史眼光和忧患意识,具有了更见锋芒的现实穿透力和宽阔、悠远的人文关怀。
赵亚东对于自己的诗歌创造有过深刻的剖析:
诗歌自觉还应当有诗性的磨砺和坚守。前几年,我为了生活,左冲右突,惊慌失措,很 少看书,也很少练笔,那种心态和状态都是远离诗歌的,肯定很难写出好诗。这几年,我境遇转变,可以坚持阅读、田野调查,也包括咱们几个人在一起探讨和研究,这些都使我能够沉浸在诗的氛围和气息之中,不断地涵养情绪与情性,保持随时“引爆”的那种状态。其实, 这是很难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深入,我发现自己的性格和心性也在不断变化:越来越内敛、沉静,离诗越来越近了,离社会化越来越远了。 我知道这是好事,对于一个诗歌写作者来说,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我是给诗歌留出了一块“自留地”的,这一块绝不能被瓦解和涂抹。只有这样,诗人才能深入事物的内部,挖掘写作的富矿。(《倾听词语的声音成为自觉的生命歌 唱者》)
亚东所讲的“诗性的磨砺和坚守”对于诗人的艺术创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多年的诗歌创造经验,使诗人深切感受到必须进入“沉浸”状态,修炼心性,深入事物内部,与诗歌真正达成近距离的融通与和解。应当承认,生活之路的艰辛必然对艺术创造的冷静沉思与情境意象的从容构建形成干扰和冲击。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正是苦难对于人生的历练才使赵亚东的灵魂进入到了常人难以抵达的峻拔、凌厉之境,并且从一种有形或无形的窘迫、挤压之中获得了意外的坚劲和卓异,进而成长为诗意 内核的个性品格。这就是那个上帝关上了一扇门,而后又推开了一扇窗,从这“窗”中闪身 而出的则是炼火中沐浴过的、获得了健硕生命力的诗人赵亚东。
面对茫茫起伏的太行山,诗人赵亚东写下了《八百里太行,是一盘无解的棋局》,这是一首抒写对大自然伟力的敬畏之诗:
八百里太行山,我们看不清,也看不透 群峰肃立,万壑无声,
没有一座山峰因为谁的到来
而喜形于色。
黑白不会分明,高低只是错觉。
山峰上的崖柏亡故千年
还在弥散着异香。那高飞的乌鸦 遮不住太行山微微睁开的眼睛
人世如乱麻,来不及梳理。八百里太行山 是一盘棋,每一座险峰都是一个棋子
有人在暗中摆布,风云变幻,
我等草民一无所知
幸与不幸都不重要。偌大的太行山 只是一个无解的棋局。
我们既不是棋子,也不是对弈的棋手 我们只是一缕微尘,不觉间,
惊扰了神仙的雅兴
一座太行山深藏着神性,即使是“黑白不 会分明,高低只是错觉”,或者“人世如乱麻,来不及梳理”,太行仍是一盘棋,群山万木构 成了棋局“无解”的深奥与神秘,风云变幻, 勾连人间万事万物。诗所布设的开阔、宏大的 格局,虽然不无苍茫和迷幻的感觉,但这不是 “出世”的诗,而是“入世”、“用世”的诗。 赵亚东以“诗”的方式,涵纳了一种深刻而复杂的社会人生体验,在具象的概括中表达了作为“草民”或“一缕微尘”游走间的冷静思考和独特感受。
里尔克曾经说过:“一切事物都不像人们 要我们相信的那样可理解而又说得出的,大多 数的事件是不可言传的,他们完成在一个语言 达不到的空间,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它们是神秘的存在,它们的生命在我们 无常的生命之外赓续着。”(《给青年诗人卡 普斯的信》)在许多时候,诗意是难以言传的, 尤其仅仅停留于文字的表面确实不能抵达深层的底里和意蕴。赵亚东在诗中所表达的深度, 不是停留于对词语的指认,而是生命溶解于自 然所形成的意象与情境化的钩沉和思辨,在情感氛围的烘托中完成了潜在意义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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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虎啸苍生》是赵亚东诗歌走向前卫 和深度的重要实践。宇宙自然、人生命运以及 时代社会所形成的诗意向度,标举了诗人开始 自觉地进入形而上的诗意范畴,“东北虎”的 意象把长诗的写意性引向了历史和哲学的能指性,实现了自我的个体性朝着与自然、世界互 融的全方位推进。
到了《土豆灯》,我们看到了诗人笔下不断耸起的诗的地标式建筑,标志着赵亚东一个 新的诗歌时代的开始。亚东的诗有许多故乡、 亲情以及童年的内容,但我不愿用“乡土”来对其加以定位。诗人只不过选择了这样的题材, 而不是以乡村风物人情对于故乡或童年的抒情 式吟唱,在赵亚东的诗中, “乡土”只是一个 前行的起点,不是终结,他要从这里走向生命 体验的深度,走向哲思感怀的远方,走向真正意义上的诗的现代性。
诗人、评论家包临轩在评论赵亚东诗歌创 作时有过这样的论述:“这乡情是呈现在他离 开故土之后的思乡病中,是借助对往事回忆, 复活了昔日场景,更主要的,是它们引发了诗 人的更远遐思。所以,他的‘乡情’并非他的 诗歌的落脚点,而只是他点燃自己诗之思的一 根细小的火柴。正因为旧日生活在思乡病中的 挥之不去,使得乡土、乡情转化为诗人精神构 成的最原始部分,其诗歌中渗透出来的卑微、 自制、怯弱和失望,也因此有了地理意义上的 源头,以及镌刻在生命和灵魂里的第一代身份 证角色。这一切,从此伴随着诗人的生命行旅 和创作过程。”(《一半沉于阴影,一半被光 照耀》)包临轩深刻、准确地揭示了赵亚东诗歌生成的路向,指出他的“乡情”抒写是点燃 诗思的“细小的火柴”,其乡土的内容选择是 “地理意义上的源头”。
在题为《我只爱这一条河流》的诗中,赵 亚东抒发了深藏在心中的爱:
我只热爱这一枚月亮
她不是高悬在夜晚的天空
而是隐居在身体里,那唯一的河流
我听见身体里那些轻微的响动
像风中稻谷,小麦,顶着红缨的玉米
我只爱这一片土地
月亮被种在河滩里
远处的草坡上,先人已经乘着蝴蝶的翅膀
回到了远方
我只爱这一条河流
就像一生只爱这一个为我生过孩子的女人
诗中的许多乡土的意象构成了诗歌情境的 主要物质性,比如河流、土地、草坡、蝴蝶等 等,都是乡村田野的基本物象。但是诗人对于乡土的内容进行了大幅度的变形、虚化处理,
客观事物因主观的强化而被充分意象化,情境描述的现实性被取消,从而赋予了思辨性,使乡土内涵的客观性迅速进入主观化的范畴,形成了一种“故乡”的理念化情境态势。“月亮” 不是在天空上,而是“隐居在身体里”,“被 种在河滩里”,诗人营造的不是乡土的原本的样貌,“先人已经乘着蝴蝶的翅膀 / 回到了远 方”,是虚化了的精神的影像。
其实,人的故乡都有一个主观化的过程, 故乡的存在更主要的是在心灵之中,而地理意 义上的故乡只是时间中的“废墟”。尤其是诗 人,更大的意义在于哲学性或是诗学性。赵亚 东诗中的故乡,就是诗人的主观性的故乡,逐 渐消逝的“实体”意义已经储存在心性和灵魂 之中,已是一种哲学的方位,是被诗学整合之后的精神化境界。
《祖父的闪电》是一首有关悲剧性的诗:
我只热爱这一枚月亮
我的祖父常常拿着一根绳子
独自穿过阴雨中瑟瑟发抖的树林
他浑身湿漉漉的,双脚有时
陷在泥泞的水洼里,眼睛却向别处 我悄悄跟在他的后面
在两片玉米地之间的荒草中
一边吞下野葵花,一边看那条绳子 在他微驼的背上蠕动着
有时我也能听见隐隐的雷声
滚动着,仿佛某种暗示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祖父
被人们从屋梁上的绳套里摘下来 脖子上的勒痕好像疲惫的闪电
缠绕着。那一刻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但却无法说出
亚东诗歌最为动人之处在于悲悯,一颗悲 悯之心浸润开来,悲悯在低处,是生命的低处, 是生存的低处。诗写得冷静,而冷静中却寓含 着闪电和雷声,深隐着刻骨之痛。祖父的生命是与一条绳子联系在一起的,那条绳子“在他 微驼的背上蠕动着”,是“微驼的背”压低了命运,压低了悲剧性。是生存的艰难剥夺了生 存的希望。故乡和亲情在这里进行了与哲学和 诗意之火有关的冶炼,生命的觉悟渐渐臻于化 境。祖父之死已成尘世的必然之果,由“脖子 上的勒痕”到达“疲惫的闪电”就是一种精神 蜕变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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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意创造求新求变的路上,赵亚东的努力显现出一种大幅度超越和空前决绝的姿态, 力求获得“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诗人有 时甚至不惜采取一种“撕裂”的极端方式来造 就“痛感”效果,使诗的灵敏度得以提高。比 如《我愿意这样爱你》一诗中,其意象多具有 极端化的趋向:“用一棵草的血,用十颗星的 光 / 用一百朵花酿的蜜 // 用半头白发,用两 只粗手 / 用十根肋骨搭建的房子 // 用驼下去 的背,用瘸的脚 / 用九根手指支撑的平原 // 用老迈,用腐朽 / 用修改了一千年的诗句 / 用 我的饥荒,用我寄存在大地上的溪流 //—— 我愿意这,样爱你 / 用我瞎了的眼,用我不忍咽下的一口气儿。”不是顺势推车,而是逆锋 起笔,把完整的撕裂开,化入悲剧情境。“十 根肋骨搭建的房子”,“瘸的脚”,“瞎了的 眼”,“不忍咽下的一口气儿”,都是把悲剧的心性推向了极端,敏锐的诗思于是油然而生。
诗人在诗中植入峻厉的苦难,其实不止是自我感受或是生命体验的行为,或许还有哲学 观念和艺术创造作用力在起作用。撕裂的,对峙的,于不协调的爱与痛的觉醒中,赵亚东是以主观的创造性,强化、筑高了一种精神场景。 这就是修辞中比喻、夸张的一种变格,即是把 诗人的主体性加以放大,强调了色调的反差以 及截然不同的对比度。《切开》一诗有着鲜明 的“撕裂”效果,在极端中拓展了近乎魔幻的境界:
来吧,切开我
从皮肤开始
剔除肉,要到骨头
到骨髓,看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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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切开胸,要划开心脏
拿一只杯子,舀出酒
但是你不要喝
要洗净酒里的箭
射出去,让呼啸的风声
把雨吹回到眼睛里
你还要挖,一直找到那个潜伏的疯子 但是你不用与他对饮,不要
相信他的眼泪
你更不用告诉我他是谁
诗中的“切开”之举让人惊心动魄,或曰 牺牲与献身,无以复加的决绝,让你倒吸一口 冷气。诗人描述了一幅奇异的盟誓图景,是典 型的撕裂方式,把世界和人生逼向了诗意的悬 崖之上。在“切开”之后,诗中出现了酒、箭、 风声、雨、疯子等诸多意象,指向了世界人生 的某种境遇,是思辨的情感空间,可以把人引入深思的状态之中。
美国诗人罗伯特﹒佩恩﹒沃伦认为,几乎所有的诗都是自传的片断,他说的是诗应与生 命的过程有关,与人生命运的履历有关。这一类诗歌,是诗人苦难经历的深度体验,但我们 必须强调的是,诗也当然不会是经历或是经验 的写实,而是主观作用之下艺术作用力使其拓展或变形。所以他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每一首诗都是一种象征,其含义总比它向作者 所表达的要丰富,也总比它向读者直接阐明的 要丰富。否则,它就不能成为一首诗。诗只是 激发读者进入自己诗中的某种陈述。”(《回 忆片断》) 有人说拒绝“隐喻”,但是未必可 以完全拒绝不隐之“喻”,说到象征,这是诗的本质要素,即使存在着没有象征的诗,也不应是诗歌拒绝象征的理由或“证据”。
在《诗歌意象:即是陈述,也是判断》一文中,赵亚东是这样理解意象的: “意象本身 就是陈述。那么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前提,就是体验。体验就像万般滋味,无形无相,因为它 是精神。体验是精神的自身体验。所以自我和精神之间,自我想形成,又不能。作为陈述的意象,在展开之前,是精神,是体验,所以无 穷交叠。意象没有静止状态,陈述就在不断地延绵和铺展。一幅名画,它是意象,是审美过程,不仅仅是看,其实也是陈述状态,从看到 听,到品,到融入和溢出,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是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而不仅仅是瞬间。” (《猛犸象诗刊》第 29 期)
他所说的“陈述”就是指一种话语言说 方式,把意象与精神体验联系起来,意象不是 静止状态,而是动态的审美过程,意象是在陈 述及其相关的思维状态中得以显现。像《我愿 意这样爱你》《切开》等诗作,都是靠意象说 话,是意象的象征方式涵纳了生命体验过程的 深度,诗才有了坚实的内核。如果离开了象征, 不进行必要的意象化努力,而是空泛地停留在 事物的表层,诗也就不可能进入生命本质的深度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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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诗人,赵亚东对于苦难有着深刻 的理解,人生命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是 意志却能使苦难转化为动力,改变人生现实和 未来的走向。赵亚东说:“缘起于苦难,超越 苦难,在纷繁与浮华中返璞归真。一首好诗就 是一颗跳动的心,一首好诗就是一个完整的生 命,一首好诗就是一个温暖的世界,一首好诗 就是全部的希望和最永恒的昭示与期待。”(《缘 起于苦难,在诗歌中升华和超越》)诗人的心 性即使为苦难所浸染,但诗人的本身则具有化 苦难为善与美的天性,人生境遇的不幸在诗的 艺术领域或可成就一种创造的优势,苦难的原 汁转身成为走心的感染力。赵亚东诗歌“超越 苦难”“返璞归真”的追求,使诗的意义大幅 度增值,作为诗人,他大踏步地进入了灵魂与 生命的澄明之境。
《祭外婆帖》是赵亚东一首直陈苦难的诗, 以生活的写实方式呈现一位贫寒老女人的生死 情状,入木三分地真切,质朴凝重,读后让人 脊背寒凉:
她总是埋怨,自己和自己怄气
她总是说自己的皮肤还是不够硬, 说自己的骨头还是软
她的十根手指都弯曲着,裂着口,流着血 她从十五岁做别人的媳妇
一生改嫁四次,育有四子四女
她的最后一任丈夫,是一个姓吴的杀猪匠 他们生育了我的母亲,我的最小的舅舅, 然后
外婆再次变成了寡妇,一个命硬的女人
她去雪地里抠冻甜菜,手指都磨烂了, 淌着血
她去深山里采野菜,差点被黑熊撕烂 她就剩一把老骨头了
除了这把老骨头,她就剩一口气儿, 除了这口气
她就剩下那么股子志气了。我的外婆 她除了这些就什么都没有了
诗人笔下的实景实情的“陈述”真切动 人,但是这种写实也不是真正的写实,而是一 种“思”的写实形态。实是呈现在文字之中, 不是没有虚化,“虚”隐在“思”之中。其实, 在诗人的陈述中,外婆的悲剧性已经悄悄化为 流动的情感,而不止是固体的事件。此时诗中 的外婆已成为“思”的象形之物,成为诗人陈 述中的意象了。诗中诸多碎片式的细节构成了 场景、气脉和油然而生的悲凉,这些诗性的因 素把本来被漠视、忽略的人生悲剧烘托出场, 诗人潜在的生存低处的悲悯得以展翅,成就了 诗人诗歌生长的机缘。
长诗《黑河信札》是以写信的形式对儿子 说话,你我之间,是独白,是私语,在遥遥相 对的距离之中抒写离别之情,其中不无苦难, 但苦难深寓于背景之中,诗思不无亲和与温润。 诗的主体调式是忧伤的,但是苦难已经化为一种悠远的沉思和怀念,生命在光阴的延伸中接 受光芒和希望。诗人写道:
卓卓,我在这条古老的江上
透过敏感的冰面
是一层一层的呻吟,悄悄涌动
不是哭泣也不是抱怨
当我把梦放在一个房间的漆黑里 你的头顶一定升起了最后的月亮 我依然会祈祷,卓卓
为那些过去的日子,也为我的过去 让它们永远安睡吧
让我在更远的地方和你靠得最近
既有深挚之爱,又有温润之痛,诗人把苦 难进行了诗意的化解,是亲情的暖意让诗歌的 色调变得柔和精美,苦难的凛然和炽烈不再直 接地显现其锋芒,把诗意从悲悯的人性角度引 向更广阔的生命境界。“卓卓”名字的反复出现,是诗人呼唤良知和未来的一种感性的形式, 是亲情层面所寄予的和解性宽慰与悲悯。
走过人生命运的窄路,理性地认知自己的 卑微和渺小。在《醒来的人》中,诗人描述一 个病弱的胆小之人: “他在睡得很深的时候 / 还提醒自己要谦卑,弯下腰 / 他的咳嗽是不可 原谅的 / 窗台上的花已经很久没人浇水。”强 大的生存世界的挤压几乎无处不在,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只有超限度地律己才能找到自己的 位置。小人物的处境,卑微者的心理,诗人是 在被忽略被漠视的人生境遇中,用诗的抒写发 出了抗争的声音。但是诗人毕竟要抬起头来, 他从“微小”中找回了自己高远的天地。在《微 小的角落》一诗中,诗人沉郁而有力的思考可 以说是一种振聋发聩的诉求:
把稻米紧紧地攥在手里
它们细小的肋骨发出不安的惊叫
而当我吞下其中的一颗
一条河就会在我的身体里决堤
我深知大地上的流水
都被稻米藏在内心最安宁的地方
我也深信最辽阔的苍穹
也不过是一粒米最微小的角落
我所看到的诗人笔下的卑微、渺小,不是命运头顶的整个世界,而是灵魂中深藏的隐痛 与伤痕,但它不是痼疾,当生命的有温度的手抚过之后,前行的脚步和信念就会抵达生命舒 展的春天。诗人深切地聆听稻米“细小的肋骨发出不安的惊叫”,最直观地感受一颗“稻米” 的世界,一条河在身体里“决堤”,“大地上的流水”被稻米“藏在内心最安宁的地方”。
赵亚东的诗的世界,自有他的深远和辽阔,很小的露珠、小草,细处的筋脉,一只蚂蚁或一 粒米,更有浩瀚的蓝天与八百里太行,还有梦 中震响的惊雷、生命与诗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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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新诗一百多年的原野上,作为诗歌 之树,赵亚东已是花繁叶茂、郁郁葱葱的一枝 了。从传统的方向看亚东,他的诗有着充沛的 “现代”性,比如大幅度的跳跃、闪回,追求 意义呈现的张力,语言的陌生化,有意对抒情 “热度”的控制;而从现代的角度看亚东,他 的诗又有扎实的传承的文化底蕴,比如朴素而 真切的童年、故乡情境,从容的描写和叙述, 自如熟练的修辞,递进中层次明晰的语序。
由于生活困顿的原因,亚东很早就进入了 养家糊口的很严峻的生存现实窘境,失去了按部就班的读书机会,他的诗歌创造起步于低水 准的文化阶段。就他的写作本身还需要同时进 行相应的文化补短,要向高度迈进,拼命写作, 大剂量地读书,其难度可想而知。但是诗人的 赵亚东确实创造了奇迹,在艰难的打拼中,逐 渐摆脱了生存的困境,在诗歌创作上又飞速进 取,在不算很长的时间内实现了艺术上的腾飞 和跨越。入选“青春诗会”,创作、发表了大 量的有质量的诗歌精品,冲上国内许多文学的 名刊大刊,成为新诗创作的前卫梯队,在群星 闪耀的诗人群体中已是不可忽略的一位。
近些年来,赵亚东在全国特别有影响的文 学刊物发表作品,而且发表的均为多首的组诗。 在目前发表极难的现实状况下,发表作品能达 到赵亚东这样数量和质量的,数遍全国的诗人 也不会太多。
最近几年,赵亚东进入了诗的快车道,爆 发了惊人的创造力,他的诗显示出全新的“现 代”性精神风貌,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优秀诗人。 他的诗具有终极关怀的指向,回望生路,反思 命运,以深度的思考面对人生世界,在爱与痛 的感怀中进入生命的本相之中。在此引述长诗 《世界所有的冬天》的一节:
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
这些年,我终于可以不再依赖任何人 从索伦小镇到县里
我更善于步行,让寒气逼近骨头 一路上,我会遇见无数的村屯
有的人家亮着灯
人影被印在窗子上,和皮影戏差不多 也有的人家关紧了院门
狗拴住大门口,偶尔会叫两声
这让我想起小的时候,每到寒冬 娘纳鞋底,在煤油灯下
让纺锤不停地转,然后把麻线
放在腿上搓啊搓,那时
我以为她永远不会老
可是现在,她连拿一根针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夫说,冬天最难熬
如果阎王爷打盹,也许
她还能再过一个年
此刻,我扶着她,拉开落地窗帘 看见雪,不紧不慢地
落满了院子,如同爬满娘剩下的时间 让我在这个落雪的日子里有些悲凉。
一条还乡之路,乡村夜晚的灯火,那些熟 悉的事物和情境,引向了母亲的先前和现在。 煤油灯下纳鞋底儿的情境,寄托了母亲的深情, 而当下则面对着严酷冬天的生离死别。窗帘之 外雪的悲凉,覆盖苦难的人生世界,“雪”凭 借着比喻的修辞方式,实现了一种诗意的拓展, “如同爬满娘剩下的时间”。诗具有深切的思 辨性,由感性的景观走向哲学的境界,观照现 实,叩问生死。诗意既能自然舒展,又能在反 思中揭示深层的内蕴。
在艺术表现方面,赵亚东追求多变的灵动 性,不是固守僵化的技艺,而是在快速的闪烁 中追逐新异和耀目的亮点。比如说中国的文化 传统精神,在他的诗中显现出了深厚的底蕴, 但诗人不是简单地传达一种理念,而是通过自 己独特的悟性去转化而使之焕发新姿。《照亮》 一诗这样写道:
我看不到自己的小
渺小的小,微小的小,狭小的小 正如夜晚的松林看不到自己的大 它再大,也仅仅是一块补丁
粗糙的针脚里,有人隐藏其中
……人间寂静,万物无声
那些觅食的野兽,此时厌倦了祈祷 在月光中俯下身去
一滴清凉的泪水,从叶脉的深处滑落 刚好照亮了松针上的火焰
小与大、静与动的矛盾统一,在诗人的笔 下得到了充分的具象化表现,人与自然相生相 克,森林的补丁,粗糙的针脚,觅食的野兽,流泪的月光,构成了人间世界的外相,涵纳了 传统文化多元互融的哲学理念。诗意的抒写从 容自在,不是直白地陈说,但又不是装神弄鬼, 情境豁然,理趣深邃。赵亚东对于传统文化有 着深切的感悟,以智慧的方式在诗意中铸成了 “思”的基本形态。《沈阳北站第三候车室》
写人在生存处境中的紧张和压力:“人群如石 头 / 缓慢地流动 / 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 冷漠、卑微,而对毫无色彩的生活 / 不置一词 / 火车 就要开过来了 / 我感到脚下的震颤 / 那些石头 / 张开了嘴,身体里的秋风 / 一阵紧似一阵。” 从自身的体验中引向对于底层人群生存命运的关注,是一种民本思想的诗性情怀,简洁而有力度。表现出诗人在诗意营造上的敏锐,驾轻就熟,灵动机巧,不拘一格。
赵亚东诗歌所表现的厚重扎实和鲜明的新 锐性,标示着诗人的未来有着极大的发展空间, 他的砥砺前行的韧性使他的诗歌创作不断朝着 高度攀升。他有明确的追求目标,他不满足于 已有的成功,他的起点不断前移,不断为自己 增加难度系数,这是一个优秀诗人所必须具备 的特质。基础已奠定,势头正好,赵亚东会抓 住乘风破浪的机会,奋力走向诗与人生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