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昌言的头像

昌言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01
分享

巷口的牵手:百年与八十的寻常黄昏

秋末的黄昏总来得轻缓,老城区的巷弄里,桂花香还剩最后一缕,贴在斑驳的砖墙上,像谁不小心遗落的旧时光。陈阿婆的脚步比巷口打转的落叶还慢些,每挪一步,枯瘦的手就往女儿林秀琴的掌心里按一下,不是借力,更像在确认 —— 确认这双已八十岁的手,仍能稳稳托住自己的重量。

林秀琴的手也不年轻了。手背爬着深浅不一的褐色老年斑,指关节因为常年做家务有些变形,握住母亲手时,却仍习惯性地往掌心收了收,指腹轻轻蹭过母亲手背上松弛的皮肤。这动作她做了八十年:小时候过马路口,母亲就是这样攥着她的小手,指腹的薄茧蹭得她掌心发痒;后来母亲老了,她便反过来,把母亲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像护着一捧易碎却温热的月光。

“妈,前面有级台阶,我扶您迈。” 林秀琴凑到母亲耳边,声音放得极柔。陈阿婆的听力早不如前,风稍大些就听不清,唯独女儿的声音,哪怕再轻,也能顺着耳朵钻进心里。她点点头,眼睛半眯着,阳光透过巷口的梧桐树,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洒了点碎金。她的手很凉,指缝间还留着年轻时做针线活的薄茧,林秀琴却觉得暖 —— 小时候她发烧,这双手就是这样敷在她额头,凉得让她安心,掌心的温度却能焐热整颗慌乱的小小心脏。

走了半截,陈阿婆忽然停住脚,颤巍巍地抬手指向巷尾的老槐树。树身早已斑驳,枝桠却还遒劲,顶着几片顽固的绿叶。“秀琴…… 你小时候爬这树,摔下来磕破了膝盖,还嘴硬说不疼,我追着你打,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陈阿婆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咬得清楚,像从时光深处捞出来的珠子,颗颗分明。

林秀琴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被阳光晒软的棉线。“妈,都七十年前的事了,您怎么还记着?” 她记得那天自己摔得膝盖流血,却怕母亲骂,躲在树后哭,是母亲找了半条街,把她抱回家,一边用盐水擦伤口,一边掉眼泪,嘴上却还说着 “该打”。

陈阿婆也笑了,牙没剩几颗,嘴角往两边咧开,像个得了糖的孩子。“你的事…… 我都记着。”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女儿耳边凑了凑,“昨天你说想吃软糕,我让隔壁小王去巷口那家买了……”

“知道啦妈。” 林秀琴打断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得发颤。母亲的记性早就不好了,有时刚吃过饭,转身就问 “该做饭了吧”;有时连家里的冰箱在哪,都要愣半天才能想起来。可关于她的小事,母亲却记得比谁都清楚:她爱吃软糕,要放桂花糖;她怕打雷,每逢雨天要留着灯;她冬天手脚凉,睡前要烫脚…… 这些细碎的事,像刻在母亲骨子里的纹路,岁月磨得掉别的记忆,却磨不掉这些关于女儿的印记。

风渐渐凉了,卷着地上的落叶打了个旋。林秀琴把母亲的手往自己外套口袋里塞了塞 —— 口袋里还留着暖手宝的余温,刚好裹住母亲的手。她看着母亲的侧脸:皱纹顺着眼角往下爬,把脸颊拉得有些松弛,下颌线也不清晰了,可那双眼晴里,却始终透着一股平和的光,像老井里的水,哪怕历经百年,也依然澄澈。

常有人羡慕她们:“阿婆能活过百岁,是天大的福气;您都八十了还能陪妈妈散步,更是福气。” 林秀琴每次都笑着点头,心里却有自己的想法。她见过岁月的悠长:见过巷子里的老邻居一个个离开,见过自己从扎小辫的姑娘变成满头华发的老人,见过春去秋来,槐树绿了又黄。可她总觉得,这些 “悠长” 里,若少了母亲的身影,便都少了滋味。

有母亲在,她就还是个孩子。哪怕已经八十岁,遇到下雨天,还是会习惯性地喊 “妈,收衣服”;吃到好吃的软糕,还是会想 “妈也爱吃,要给她留一块”;晚上起夜,看到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心里就踏实 —— 知道家里有个 “根”,自己无论走多远,回头都能找到方向。

快到家门口时,陈阿婆又停住了。这次她没有指什么,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林秀琴的头发。林秀琴的头发也白了,有些干枯,母亲的手蹭过发梢,动作慢得像在抚摸一件珍宝。“秀琴,慢点走…… 妈跟着你。”

林秀琴的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握紧母亲的手,又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一截被岁月磨得温润的老木头,紧紧靠在一块儿。晚风卷着桂花香,轻轻绕在她们身边。

她忽然彻底明白:世人总说岁月悠长是福气,可最大的福气,从来不是能活多少年,不是能看多少风景。而是不管走了多少路,历经多少春秋,回头看时,那个给予自己生命、牵着自己长大的人,依然在身旁。能再牵一次她的手,能再听她说一句家常话,能让 “妈” 这个称呼,永远有处可寻 —— 这才是生命里最珍贵、最安稳的福气。

林秀琴扶着母亲,慢慢踏上家门口的台阶。门里的灯已经亮了,暖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像在等她们回家。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