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皖北的寒气尚未被初冬的太阳完全驱散。61岁的刘德才将三轮车稳稳地停在老屋门前。车上铺着厚实的棉垫,他仔细地掖了掖边角,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搀扶出他一百岁的父亲,刘振玉。
老人坐定,身形佝偻,却穿戴得整齐干净。刘德才将一根宽布带斜挎在肩上,另一端系着车把——这便是这辆“专车”的全部动力系统。他回望一眼,确认父亲坐稳了,便迈开步子,牵引着车轮,缓缓融入了堤坝路的晨曦薄雾中。
这条路,他们已走了三年多,一千多个来回。三公里的堤坝,见证了一场生命的“反哺”。
三年前,刘德才发现父亲总爱独自坐在家门口,望着巷口来来往往的人影,一坐就是大半天。屋里是死寂的,而门外,是世界尚在流动的证明。父亲生于1926年,岁月的河流几乎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却没能冲淡他对“外面”的向往。他口齿不再清晰,但眼神里的渴望,儿子读得懂。
“他喜欢出门,喜欢坐车。”刘德才的想法简单而直接。买不起昂贵的代步工具,他便改造了家里的三轮车。没有机械动力,他就用自己的身体作引擎。起初只是试试,没想到,这一试,就成了父子间雷打不动的仪式。
车轮吱呀,压过路面。刘德才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健。他一边走,一边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父亲低声念叨着:“爹,今儿天挺好,没风。”“你看那边,树叶子都快落光了。”“早上熬的小米粥,回去就能喝上热乎的。”……
车上的老人大多时候沉默着,目光有些涣散地掠过沿途的树木与河流。岁月模糊了他的神志,世界在他眼中或许已是一片朦胧的底色。但偶尔,在儿子某一句寻常的家常话后,他会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寻到儿子那已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后背,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弧度,露出一个近乎孩童般纯粹的笑容。
那个笑容,是穿透岁月迷雾的光,是刘德才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他说:“没啥复杂的,就是一心一意待他呗!”
这句话,轻得像晨露,却重得过山河。它跨越了时间的维度——“你养我小”的恩情,在“我养你老”的陪伴中得到了最圆满的回应。父亲宽阔的脊背曾是他童年的坐骑,载他认识世界;如今,他花白的头颅成了拉车的辕,载父亲回归这世界最后的温暖。这不是负担,这是一种幸福的轮回。
晨光渐炽,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堤坝上,仿佛两个时代重叠在了一起。有早起的路人经过,会放慢脚步,投来善意而敬佩的目光。这道风景,早已成为当地人心照不宣的温暖。
七点多,旅程结束。刘德才将父亲小心翼翼地扶回屋,安置在舒适的椅子上。一天的晨课方才完成,而下午一点到三四点,还有另一趟“出游”。日子就这样,在车轮的往复中,平静而笃定地流淌。
这辆用布带牵引的车,载着的不仅是一位百岁老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守护。它行驶在现实的堤坝上,也行驶在名为“孝”与“爱”的古老轨道上。它告诉我们,生命的黄昏或许难免孤寂,但若有爱牵引,每一程,都是晨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