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木书
黄土剖开一道疤。
先是镐头尖啸着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接着,那片赭色山坡便沉默下来。工人们围拢过去,看见一截巨大的、灰白色的“石头”,以固执的树木的姿态,横陈在新鲜的、泛着潮气的泥土里。它不像石头那样冷脆,反有一种致密的、饱经吞咽的质感,仿佛整片大地在二叠纪早期一次深深的呼吸被突然噎住,从此凝固成这长达五米的、沉重的叹息。
风化了亿万年的树皮纹理,在午后斜阳下,竟隐约漾出木质的光泽。直径一米——那曾是怎样一棵树,在怎样一个被巨大羊齿植物和蕨类荫蔽的、潮湿而闷热的星球上,伸展它的枝桠?那时没有鸟鸣,或许只有巨型昆虫振翅的嗡响,是它年轮里储存的、早已失真的背景音。科达类。一个古生物学的名词,轻轻落下,就为这沉默的巨物签发了跨越2.9亿年的身份证。它被命名为“木化石”,一个矛盾而准确的词,提示着生命与时间那场惊心动魄的交换:所有的柔软、汁液、向上的渴望,都在地质的胃里被缓慢地、一丝不苟地替换成二氧化硅的坚硬与永恒。
警戒线圈出了一小片时空的错位。高速路改线的蓝图在一旁沙沙作响,推土机在安全距离外低沉地喘息。现代生活的节奏,在这里不得不为一个过于悠长的休止符让路。人们用塑料布轻轻覆盖它,像为一个沉睡的巨人拉上一层纱帐。下一步,是更精密的方案,将它从这片即将被道路贯穿的山坡中小心“接走”,移入恒温恒湿的殿堂,继续它早已习惯的、凝固的长眠。
夕阳将工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覆盖化石的塑料布上,微微起伏,仿佛下面搏动着不是石头,而是某种缓慢至极的、属于大地的脉搏。那一刻,文明与史前,动态与静止,在山西这个无名山坡的伤口里,达成了短暂的、哑然的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