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永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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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楼下有块十几平方米的小园子，除了十几株月季外，还间或种点油菜、韭菜、丝瓜、豆角之类的菜蔬。今年打算去孩子工作的城市逗留时间稍长一些，便在夏初栽了些地瓜苗。结果我们在外地一住就是三四个月，回家一看，茂盛的地瓜秧盖满了地，膨出的地瓜把一个个埯子撑得四分五裂。地瓜正好到了成熟的季节。
我对地瓜的情感是复杂的。少年时代正赶上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家家的粮食都很少。而地瓜产量高，地瓜叶也能食用，地瓜秧还能喂牲口，地瓜便成了农民一年到头饱腹的主食。煮着吃，蒸着吃，烤着吃，还有的为省点柴火干脆洗净了生吃。那个年代，农民家里几乎都有个地瓜窖，秋季收了地瓜后，拣好的储存起来。存不下的切成片，晾晒成地瓜干。到吃的时候取出些，拿到石碾上轧碎，过筛成粉，熬粥来喝，或摊成地瓜面煎饼。所以，吃煮地瓜、喝地瓜粥、啃地瓜煎饼，便是我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
人生智慧最能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困难时期对待地瓜就是如此。把地瓜变成地瓜煎饼，曾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老家周边农民家家都会的手艺。母亲跟人学会后，还有自己的创新。她用地瓜粉和面时，会先用开水烫过，边浇开水边用筷子搅拌，然后放到盆里饧一会儿。用这样和好的地瓜面团做出的地瓜煎饼既薄又香，吃起来比凉水和的口感上强了许多。这种拿地瓜面做煎饼的方法，我们那里不叫摊煎饼，而是叫“滚煎饼”。我大妹也学会了这一手，后来都是母亲烧鏊子，大妹来操作。
母亲还有一个炒地瓜丝的妙招，可以让我们兄弟姊妹吃得开心。这道菜现在可能是最不起眼的，但五六十年前却是我们最期盼的。把地瓜洗净，切成稍粗的丝，先加点猪油煸炒姜丝，然后倒入地瓜丝和辣椒翻炒。炒至地瓜丝变色，加盐和酱油翻炒均匀。再加入适量的水，焖至地瓜丝变软，粗劣的食材就变成了盘中佳肴。或者把肥肉炼油后剩的“油滋啦”（油渣）切细，待锅烧热与地瓜丝一起放进去煸炒，这样炒出来的地瓜丝带着肉丝的香味，对天天除了地瓜就是地瓜的家庭来说，无异于过年。那时的所谓粗粮细吃，只不过是物资贫乏条件下老百姓生活技巧的无奈选择而已。
不论怎样做，地瓜还是地瓜，地瓜特有的吃多了胀气、泛酸的副作用还是让人难以忍受。它的绵甜栗香，也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化为粗劣寡淡。尽管已过几十年，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闪现得出满锅地瓜、满桌地瓜、满碗地瓜的景象，打个嗝都像是被地瓜撑胀了一样。我在市委机关工作的时候，一位比我大几岁的老同事风趣地说，他这辈子吃地瓜的任务早在18岁前就完成了。这话我深有同感。后来，国家兴旺发展，人们的生活大幅改善，别说孙子辈，就是儿子辈，不光不厌弃地瓜，反而对地瓜喜欢得了不得，逛街游览碰到卖烤地瓜的，那是非停下来买上一块不可。虽然那个熟悉的味道还是那么诱人，于我还是不为所动。那是小时候吃地瓜留下的后遗症使然。
地瓜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作物，贫瘠沙砾之地也可栽种。它耐旱高产，生产过程简单，不需过多照料，自然生长也能有个好收成。如果栽种时施以底肥，定期除草灭虫，生长期适时翻秧通风，防止秧蔓胡乱扎根影响主根结茎，到秋后会让人大有惊喜。地瓜这个困难时期帮人充饥的植物块茎，生活好转之后很长时间不被人所关注。早在2003年1月，《经济日报》就有一篇报道，说世界地瓜产量八成在中国，人吃、猪吃、烂掉各占三分之一。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地瓜在众多农作物中的“低贱”地位发生了逆转，它的真正价值正逐步被人认识。除了饱腹之外，地瓜还富含维生素和钾、钙、镁、铁等矿物质，对人体有着许多保健功能。地瓜中的多酚类物质，具有很强的抗氧化作用，不但可以抑制癌细胞的变异，达到防癌的目的，还可以降低血压，防止心血管病的发生，减轻肝脏功能的障碍。它的丰富的食物纤维素，还具有美容和通便的功效。国外医学和营养专家甚至认为地瓜是长寿养生食品。
我的家乡枣庄市盛产地瓜，二三十年前就用地瓜制作淀粉，或加工成粉条粉皮，销往全国。乡村集体经济组织和农民还把地瓜煮熟、切条、晾干，做成地瓜枣，出口国外，每年因此获得的创汇收入相当可观。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地瓜的利用前景更加广阔。不仅可作为绿色保健食品，也可以制成生物塑料代替以石油为原料的普通塑料制品，还可以制成酒精、甲烷作为新能源替代石油产品。地瓜的深加工，让它的价值在各个深加工链条中不断增值，让地瓜产业链条上的农民和企业都有了丰厚的回报。
岁月变迁，过去的艰窘竟成了今天的奢侈。旅游景区和街头巷尾流动的烤地瓜摊前，从来不缺顾客，尤其是年轻的顾客。价格也是几十年前所不可想象的高，还不见谁去讨价还价。三十多年前，我到曾经工作过的城市里的一位好友家里拜访，由一句“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谈到少年生活的艰难。那位已任地方领导职务的好友不无感慨地说：小时候顿顿吃地瓜，吃得够够的。话音刚落，里屋传来他正上中学的女儿对妈妈的悄悄话：“我爸爸净吹牛，那时他老家那么穷，顿顿吃地瓜，吃得起吗？”这引得我们好一阵感慨。
几十年前最为普通的地瓜，居然成了现在年轻人眼里的高贵之物，生活困难时期做过主粮的地瓜，如今变身为零食珍品，这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人等闲视之。秋凉之后，我们回到家，马上就到楼下菜园，剪去地瓜秧蔓，刨出已经成熟的地瓜来。大致估量了一下，竟有几十斤之多。晚饭煮了两块尝一尝，一样的软糯，却有着不一样的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