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是早已认得的。这条被我们称作“野路”的小径,曲曲折折地,从山脚人家的门前小路,羞怯地隐入一片葱郁的林木里去。路是小小的,一路延伸的苔藓,时时亲昵地和行人开玩笑;空气是稠的,饱含着泥土蒸腾起来的、草木腐烂又新生的那股瘴气。我们便在这绿色的寂静里,高高低低的,一步一步地,深深浅浅地将自己从山外那个纷扰的世界里剥离出来。
走到一处,朋友忽地站住了,指着岩壁边一片森森的绿,低低地唤道:“你看。”我循着他的指尖望去,那是一丛滴水观音,生得竟是这般地苍劲!那叶片,阔大得像一把把绿油油的伞,肥厚的叶肉里,仿佛蓄满了青翠的、就要流淌下来的汁液;叶柄粗壮而挺拔,带着一种不可轻视的韧劲。这绿,是沉甸甸的,有分量的,与我们平日在那精致的花盆里,或是公园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坛所见的,截然不同。那里的绿,是温顺的,是供人鉴评的;而这里的绿,却只是自己的,恣意地、甚至有些狂野地,为自己的生命而绿着。走在熟悉的小径,各种绿色的小手时而牵着我们的手,时而给我们拥抱,有时又来捉弄我们,小孩摔得哇哇叫。我们都羡慕这片绿——自由!
我望着它,心里忽然掀起了一阵颤动。人世的道理,有时竟是这样的简单,又这样的容易被忘却。我们总渴望被看见,被赏识,将自己生命的价值,或多或少地被他人的目光所及。仿佛一株被精心陈列的盆景,固然能得到几声赞叹,却也不得不承受那尖锐的刀剪和束缚的铁丝。而眼前的这一片浓绿,它何曾关心过有没有游人驻足?它从这肥沃的泥土里吮吸养分,从这林木缝隙里漏下的阳光里承接雨露,它只为自己的生长而鼓掌。这不正像那些散落在人间角落里的、不曾被“发掘”的灵魂么?他们或许终身寂寂无闻,在深山里,在陋巷中,却依然按照自己内心,自由而茁壮地生长着,成就了一种饱满而坚实的生命。人的价值,原来终究是自己给予自己的。我们活着,首先是为了成就一个无愧于己的“我”,而非为了活成他人眼中的某个样子。
这思绪,像一缕山风,我们谈得更欢。朋友谈起了近来经济的寒流,说起他周遭一些人的困顿与迷茫。他的话语里,带着些许凉意,像这林间偶尔沾上额角的露水。我默默地听着。是的,这寒意是真实的,世人的议论不无道理,我们都不能假装视而不见。我告诉他,我也看见了,看见这艘庞大的政府的船在艰难中转身,看见那些为了托住下沉的重量而伸出或许还不够有力的手臂。只是,周期趋势如此,大家都需要一些时间。“你看那反腐的浪潮,”我说,“固然有人说三道四,可对于我们普通百姓,看见那盘根错节的网被撕开一道口子,透进光来,心里终究是觉得有盼头的,不是吗?”
朋友却摇了摇头,说起一些积年的“诟病”,语气里满是失望与愤怒,说着世人措手不及,当然更多的是自己的无能和无奈。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期望之切,故而责之也深。我望着脚下蜿蜒的路,它时而平坦,时而崎岖,时而又借着一块块突出的石头,向上攀援。于是,我说:“你看我们走的路,何尝是笔直向上的?路总是迂回着,螺旋着。有时觉得绕回了原处,细看才知,已然高了一截。一个国家的前行,或许也是如此。像那DNA的双螺旋,看似循环往复,实则每一圈,都在将生命推向一个更高的层次。曲折是常态,但只要那向上的意志坚守盘旋上升的姿态,前路便总是光明的。”我的这些话,在朋友的现实困境面前,或许轻飘飘得像一片叶子,随风飘落,似乎不曾来过这世间。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但我仍要说,说给这山听,说给这无言的绿意听,也说给我自己心里那个时而也会摇动的影子听。
走着走着,路竟到了尽头——我们被丁达尔效应吸引住了。还没来得及理解光在山的尽头的变化,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山洞的入口,黑乎乎的,就像大山的一个空调房。我们打开手电,一束光探进去,惊起了栖息在黑暗里的微尘,它们在那光里飞舞,像一群仓皇的、金色的流萤。洞中拔凉拔凉的,与洞外的热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的话语声,在这里也变得异样了,带着断断续续的回响,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而是这山石在学我们说话。这短暂的、在黑暗中摸索的经历,像一种仪式,当我们从另一头穿出,重见那青绿的树林时,心里竟有了一种被洗涤过的、崭新的清朗。也许,当年阳明悟道也和我一样走过这样一段黑暗的路吧?
归途的脚步,是轻松的。西樵山的绿,又一次团团地将我们围住。但这一次,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侵入者,而像是一个被短暂接纳的孩子。那关于深山草木的遐想,那关于人在困顿时如何自处的思辨,那关于家国发展的信念,都像这山中的岚气,丝丝缕缕地,融进了我的呼吸里。
将要出山时,远远地望见了那尊巍峨的南海观音像,在暮色与云雾里,显出一种慈祥的、悲悯的静谧。朋友说:“我们今天的谈话,怕是也得到她的庇佑了罢。”我笑了,没有回答。其实,那真正的庇佑,又何尝在远方的金身呢?它或许就在那一路无言的绿意里,在那自由生长的、强大的生命意志里,在我们终于能够安静下来,听一听自己内心声音的某个片刻。
那一路的绿,至今还在我的眼前生长着。他们也在静静地品我和朋友的讨论,我们在这片绿里,听绿,赏绿,感受这片绿的生长……因为,我们也在恣意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