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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白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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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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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榕树与龙猫的伞

办公室的窗正对着那棵老榕树。它的须根从枝干间垂下来,千万条灰褐色的丝条在风里轻轻摇摆,像极了时间的流苏。我总疑心,若把它们编在一起,大约能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兜住些什么。可它们总是各自飘拂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风来时,不免有些缠绕,却又很快分开。这像极了我与我的搭班——我们本是同根而生,滋养于同一片教育的土壤,却伸出了不同的根,在争夺着有限的阳光与雨露——孩子们的时间。

那个中午,我便是在这样的缠绕中,将一个孩子拉到我的办公室,为他讲解那些难以理解的阅读。孩子很安静,眼神清澈,像一泓未被惊动的泉水。我讲得专注,他也听得认真,我以为我做了一盏灯,照亮了他知识里某个晦暗的角落。直到下午,他再来时,那泓泉水便有些浑浊了,漂着些难以言说的委屈。他没有抱怨,只低声说,因为午休时不在教室完成听力,被班主任罚了。

我一时语塞。窗外那棵榕树的身影,忽然变得有些沉重。风大了些,那些悬空的根被吹得剧烈晃动,彼此碰撞,发出细碎而凌乱的声响。我仿佛看见,我和我的搭班,便是那两条过于急切的根,我们都想更快地触及地面,更深地扎根,好让这棵属于我们共同的“班级”之树更加繁茂。可我们忘了,那被我们无意中裹挟在中间,最青翠的叶芽,会被这争抢的力划出多少记号?孩子那无辜的一瞥,不正是这样一道温柔的伤痕么?

这争抢,我们美其名曰“负责”,只想把数据做好看。我们像两个在湍急河流边争抢着打磨卵石的匠人,生怕自己手慢一步,这块璞玉便不能焕发光彩。我们忘了,卵石自有其纹路,一道纹路一征程;河水不竞,终归大海。我们把这无休止的打磨称作“锻炼”,将孩子在这夹缝中的无所适从解释为“抗压能力”的培养。这或许是一种自欺吧。对于有些心志坚毅的孩子,这或许是磨刀石;可对于某些天性敏感、柔韧如初春嫩芽的孩子,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两个方向的力,会不会真如他所感觉的那样——是天塌了呢?

这让我想起宫崎骏笔下那只巨大的龙猫。在那个雨夜的公交站,小女孩小月背着沉睡的小梅妹妹,等待着迟迟不归的父亲。她是懂事的,也是无助的。而龙猫出现了,接过小月的伞……它那么庞大,却那么柔软。它不懂什么是“升学率”,什么是“竞争”,它只知道:眼前的这两个小女孩需要一点温暖,需要陪伴。它陪着她等车,送她神奇种子,它用一声咆哮唤来了那辆奇妙的龙猫巴士。它所做的,并非替她扫清前路上所有的荆棘,而是给了她一种信念:你看,这世界纵然有风雨,但也存在着不可思议,单纯的善意与守护。于是,等待不再焦灼,黑夜不再可怕。

我们做老师的,是否也该有这样一点“龙猫”的心地?我们总想着要做执鞭的鞭策者,做知识的灌输者,为何不能试着做那个在雨夜里,默默递过一把伞的守护者呢?那把伞,或许是一句理解的话,一个宽容的眼神,一次对孩子处境真正的体谅。我们抢着给孩子塞满干粮,却常常忘了,他们或许更需要一口清甜的泉水,更需要有人为他们指一指头顶的月亮。

我的目光,又落回那棵榕树上。风渐渐停了,那些纷乱的根也恢复了从容的飘拂。我忽然注意到一个从未留意的细节:那些看似各自独立的根,在它们即将触地的那一刻,其实已经在泥土下,通过庞大而隐秘的根系,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它们从同一主干出发,最终,也将在同一片土地里汇聚成更坚实的支撑。它们在空中短暂的竞争,或许只是为了整棵大树能更广袤地呼吸。而真正的成长,从来不是某一条根的独舞,而是整片森林的合唱。

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定了。我不再想做那条强势的、只顾向下探求的根,也不想做那条退让的、最终枯萎的根。我想寻找一种平衡,一种如同榕树与依附其上的蕨类共生的平衡。

隔日,我找了个机会,与我的搭班,那位认真的班主任,进行了一次没有学生在一旁的谈话。我没有提及那个孩子的委屈,也没有质疑她的规则。我只是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像聊起窗外的天气一样,说起那棵榕树。我说你看,这树的根,有时看着真乱,可它们都是为了树好。她说,是啊,就是太密了,争阳光,争养分。我笑了笑,说,是啊,所以我们园丁要做的,是不是有时候也得帮着疏理一下,别让它们自己拧巴在一起,反倒伤了刚长出来的嫩叶!

她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我,目光里有些许思索。我们都没有再往下说,但一种默契,仿佛像墨滴入水,无声地晕染开来。我们开始有意识地沟通彼此的辅导时间,像安排课程表一样,给那些需要“开小灶”的孩子,也安排上不被冲突的、专属于他们的“阳光雨露”。

至于那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没有直接为他“鸣冤”。“鸣冤”或许能抚平一时的褶皱,却也可能在他心里织出更复杂,关于成人世界是非的网。我想起了龙猫的做法。

在他的周记本里,我看到了他画的一幅小画:一棵歪歪扭扭的大树,树下有个小人。我在他的画旁边,用红色的笔,轻轻地写下了几句话:

“孩子,你见过榕树吗?它有那么多的根,每一条都渴望触碰大地,变得坚强。有时,它们在风里会不小心碰到一起,那沙沙的声响,不是争吵,是它们在商量,怎样才能更好地长成一片森林。你不必做那被风吹雨打的根,你可以做树冠上的一片新叶,负责快乐地生长,负责在阳光下变得透亮。记住,所有的园丁,无论他们修剪哪一根枝条,心里爱的,都是整棵大树。”

再次见到他时,他正在走廊里和同学说笑,看见我,他停了下来,眼睛弯弯的,叫了一声“老师好”,接着继续说,“老师,你写的是《鸟的天堂》吧,一片森林的榕树?”那眼神,先前的阴霾已经散去,又恢复了泉水的清澈,而且,仿佛比先前更亮了。我知道,那把小小的、无形的“伞”,我已经递到了他的手里。他接住了。

窗外的榕树,依旧在风里沙沙地响着。但此刻我听来,那不再是无言的抗衡,而是从容的低语。它诉说着共生与守护的秘密,诉说着一种在规矩与爱之间,在竞争与包容之间,如同溪流绕过青石般自然而然的平衡。

成人的世界或许复杂,但我们可以选择,不让这复杂过早侵蚀孩子心中的童话。我们可以用文字,用行动,为他们搭建一个临时的龙猫巴士站,告诉他们,雨总会停,巴士总会来,而在此刻,有我们,陪他们一起,静静地看雨中美景。这,或许就是风中榕树教给我的,最朴素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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