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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书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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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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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薇考

一直以为《诗经·采薇》中的“薇”,就是家乡岳西的薇菜。

薇菜,是个雅称。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山货郎家里。只见红砖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字写着:薇菜,一块五。

那时,我上小学,连估带猜,认出“薇菜”二字,却不知它是何物,便问同行的大人,引来一阵哄笑:“你来卖薇菜,却问薇菜是什么?”此时方知,竹篮里的“蛇脑”,竟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

薇菜,薇菜,薇菜……我念叨几句,顿觉清新脱俗,至少比蛇脑高雅,怪不得,山货郎拎着皮包进村入户收山货,大老远就喊着:“收薇菜,收薇菜了!”

比起“薇菜”这个雅称,“蛇脑”的俗称,更加形象。它在幼芽期,顶部卷曲成圆盘,如树木之年轮,像未燃之盘香,又似盘曲之蛇头,因而得名“蛇脑”,也有人叫它“蛇头菜”。

薇菜喜阴爱湿,生于山涧幽谷。我儿时不知其习性,凭着运气找寻,渐渐地掌握了规律——兰花生处有薇菜。闻着花香找薇菜,一定不虚此行。

回想起来,当年采薇大别山,还挺浪漫。只是那时采薇,是为挣钱补贴家用,换取柴米油盐,忙碌于生计,浪漫被忽略了。

好玩也是有的。对于小伙伴而言,相约进山打蛇脑,为的是在深山老林里追逐、打闹,嬉戏之余,还能有所获,皆大欣喜。

正是贪玩练出来的本事,孩童采薇收获不比成人少——生在涧边悬崖上的蛇脑,孩子们攀岩走壁轻松而至,如探囊取物,秒入篮中。

蛇脑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其嫩芽,像野竹笋一样,多子多孙,生了采、采了生,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百足虫,亦喜阴湿,有蛇脑的地方,既有香气扑鼻的兰花,也有臭气熏天的百足虫。这是大自然奇妙之处:有阴,就有阳;生臭,亦生香。

百足虫的学名叫“山蛩”。在动物分类学上,它是广义上的马陆,其体节上有臭腺,气味难闻,禽鸟不食,令人生厌。

我的本科专业是动物科学,却对植物偏爱,喜写草木文章。幼年,我对百足虫好奇,世上居然有这般怪物:黑色的躯体上长着一连串“金箍”,犹如行走的“金箍棒”;若被拦腰斩断,头尾还能动,因而有 “死而不僵”之说。

母亲害怕山蛩,每每看到它,一蹦三尺高。童年,我和弟弟都很淘气,常惹母亲动怒,被她满山追打。得知母亲害怕山蛩后,只要被追打,我们就往山里跑,捉一只山蛩在手,她便不敢靠近,只好远远叫骂:“拿它当饭吃吧!回家再收拾你们。”

别看山蛩,形似小蛇,貌似蜈蚣,看起来很凶。实际上,它胆子很小。当遇敌触碰时,它会将身体卷曲成圆环形,呈现一种“假死状态”,一旦危险解除,便又恢复原样,快速爬走。

山蛩之假死,状如薇菜,也像盘曲之蛇,或许是岳西人将“薇菜”称作“蛇脑”的原因之一吧!

上山打蛇脑,时常看到山蛩在草木间爬行,若受采薇震动影响,山蛩立马盘曲,悬于草木,形似一株金黄色的蛇脑。害怕山蛩的人,此刻会尖叫一声“我的个妈妈呀”,飞速疾离。

长大方知,山蛩之所以总傍着薇菜,是因它爱吃枯枝腐叶,也喜啃食植物的幼根、小苗、嫩茎和新叶。而薇菜新芽,鲜嫩多汁,正是山蛩的最爱。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家乡的薇菜,并非“薇”,而是蕨类植物“紫萁”的嫩茎。

紫萁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就像变色龙一样,在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颜色:幼嫩时茎秆呈青色或青紫色,周身覆盖着一层白色绒毛,绒毛脱落后,盘曲的顶部逐渐生出绿叶,绿色发散开来,变成了美丽的紫红色,紫萁得名或与此有关。

山人采薇就是摘取紫萁的绿色新芽。采薇归来,还需要加工处理。鲜品焯水后,可凉拌、可清炒,既能腌制咸菜,也能晒作薇菜干。制作薇菜干,工序稍显复杂一些,要在沸水中煮一下,捞出后清水漂洗,再晾晒成干品。

儿时采薇,竟然没吃过它。村里人也很少食薇。我曾纳闷:既然人们都不吃,山货郎收它何用?后来,听说它的用途有二:一是“入药”,二是“做菜”。

山货郎收购薇菜很挑剔,只挑嫩芽,稍微老一点,就会被剔除。我曾以为,薇菜是国人不食的微末之菜。直到有一天,我在亲戚家吃了一顿薇菜干烧肉,始知薇菜乃珍馐上品。

既然如此美味,为何村里人却很少食用?原来,村民们并非不吃薇菜,只因那时山里蔬菜多,粮食少,缺现钱,而薇菜能卖钱,普通人家自然舍不得吃;加之薇菜淀粉含量少,只能做菜,替代不了主食——如今想来,这小小的取舍,恰是一个时代生活智慧的缩影。

相反的是,同为蕨类,蕨根的作用更为根本——它是饥荒时的救命粮。正因如此,外公才常说,蕨根是个好东西,蕨根粉能救命。岳西大别山区蕨类植物丰富,蕨根是其中之一,与紫萁相仿,其根茎粗大,淀粉含量高。饥荒之年,人们将其采挖,做成蕨根粉食用。提取蕨根粉,与葛粉制作类似,工序繁杂,费时费力。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农人只为充饥,哪怕再费事,也要试一试。

我没上过幼儿园,也无缘学前班。入学前,外公在家教我念国学启蒙书。进山采薇,兴致高昂时,我会在山谷中大声朗诵《诗经·小雅·采薇》,回声响彻山谷,既解闷,又壮胆。

那时,我以为自己采薇,便是诗之采薇。后来,读了鲁迅先生所写的 《采薇》,疑惑又生:不解的是,薇菜以嫩芽为食,但紫萁嫩芽,藏于深山,数量少、不易寻,且采收期短,何以满足伯夷叔齐所食?

带着这个疑问,我翻阅典籍后发现,无论是从《史记·伯夷列传》记载,还是从鲁迅先生《采薇》描述来看,伯夷叔齐所采之薇,可能并非紫萁。

那么,伯夷叔齐所采之薇为何物,与《诗经》中的薇是否相同?要回答这个问题,答案仍需回到《诗经》中探寻——也许是薇之名高雅,也许是薇之物常见,其在《诗经》中多次出现。比如,《诗经·国风·召南·草虫》曰: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薇。这里是将“蕨”

与“薇”分开使用,可见,“蕨”和“薇”是两种植物。而《诗经·小雅·四月》云:山有蕨薇,隰有杞楱。此诗将“蕨”“薇”重叠使用。

正是文献中这类或分或合的模糊记载,使得“薇”之真身自古难有定论,也给后人识薇带来了巨大麻烦。例如,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朱橚便认为,薇是蕨萁菜。他在植物学专著 《救荒本草》中写道:“蕨萁菜,生石傍,烈士当年饿首阳,曾将彼菜当糇粮。”

李时珍同样将薇与蕨混淆,其在《本草纲目》中释“蕨”时称“四皓采芝而心逸,夷齐采蕨而心忧”;释“薇”时,却又说薇是野豌豆。至乾隆朝,《钦定四库全书》释“薇”时则援引宋代项安世“薇,今之野豌豆苗也,蜀人谓之巢菜,东坡改名为元修菜也”之说,将其定为野豌豆苗。

今人亦对此有所辨析。大连医科大学教授王祥初撰文《薇菜辨析》称:薇就是野豌豆;古人薇与蕨名称混淆不清;紫萁称作“薇”,有误;日本人认薇为紫萁,将错就错。《中国植物志》介绍“大野豌豆”时,将《诗经》 中的“薇”以及薇菜、大巢菜、山扁豆(山西)、山木樨(河北)等作为其别名。该书标注别名为“薇”的,还有救荒豌豆、小巢菜等。

“小巢菜”另一别名是 《诗经》中的“苕”。说到这些“巢菜”的古名,我不由想起一段往事。我曾在巢湖市柘皋镇汪桥村驻村任职三年,因生活所需,常要自己动手做饭。只是村里没有菜市场,买菜须往返四十里外的镇上,颇为不便。有一次,见当地农人在田野间采挖野菜,我上前请教其名,他们笑答:“巢菜,巢湖的野菜。”我一听,心头莞尔——这古籍中的风雅之名,竟在乡音里活得如此朴拙真切。于是,我也随他们学认野菜、自种蔬菜,虽远不能自给,却也略减了奔波之苦。

写到这里,顺便补充一下。巢菜与巢湖,虽然同一个“巢”字,两者却没有关系——巢菜是因苏轼乡友巢元修而得名。苏轼在《元修菜》一文中写道:“菜之美者,有吾乡之巢,故人巢元修嗜之,余亦嗜之。”而光绪《黄州府志》载:“元修菜,似芥,蜀种 ,苏东坡得自故人巢元修因名。”

由此可见,名称之混,自古而然。回到“薇”的考辨上,我们面临同样的困境:既认为诗之薇是野豌豆,那么,到底是大野豌豆(大巢菜),还是救荒豌豆,抑或是小巢菜?这或许是一道难解之题。除非有考古为证,否则,谁能获知两千多年前的“薇”是哪种野豌豆?恐怕所有能吃的野豌豆,古人都叫“薇”吧!

经过一番文献爬梳,我逐渐意识到,古人将“薇”与“紫萁”名称混淆,或许有其现实的缘由——按照现代植物分类,野豌豆属植物种类繁多(全球约有200种,我国有43种5变种),其中有不少与紫萁特性相似(如大野豌豆),都需在幼苗期采食。人们“择其嫩芽而食”的共性,恐怕是造成其名称被张冠李戴的根源之一。

名实之辨,终须正本清源。紫萁自古别名众多,如牛毛广、紫蕨、藄(《尔雅》载“藄,月尔也”,郭璞注其“似蕨可食”)等。然而,《中国植物志》并未采纳“薇菜”作为紫萁的正式别名,而是在真蕨目下为之单立紫萁科紫萁属,从科学上为其正名。此外,也有学者考据认为,“薇菜”成为紫萁的别名,或是源于朱熹误记宋代学者胡寅的猜想——“疑庄子所谓迷阳者,无伤吾行,即此薇也”。此说为后世文献所沿袭,遂致误传;直至现代植物分类学建立,才彻底廓清迷雾。

学术的辨析固然清晰,但舌尖上的历史同样厚重。不论是曾被误称为“薇”的紫萁,还是衍生出大巢菜、小巢菜的野豌豆,它们都以嫩茎鲜叶哺育过我们的先民,融入我们关于生存与温饱的集体记忆——或许,名称的纠缠,在此刻已不再重要。

想到这里,心头豁然。眼前仿佛展开一幅画卷:一群衣着拙朴的古人,手提竹篮,结伴而行,进山采薇,边采边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闲话薇考》,首发于《绿色视野》 2024年第11期(总第191期)“文化”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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