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贺知章“乡音无改鬓毛衰”,只觉得是诗人故作姿态。如今对镜自照,见两鬓已渐白,才明白那七个字里,藏着多少欲说还休的乡愁。乡音之于游子,犹如胎记之于身体,是与生俱来的印记,是永远抹不去的故土烙印。
前些时日回四川,刚下飞机,就听见旁边人电话里一句,“吃莽莽没得?”这声问候像块刚出锅的热糍粑,又烫又糯,一下子把我噎住了。记得儿时,隔壁婆婆总爱倚着门框这么问我。那时觉得“莽莽”二字古怪得很,现在听来,却比什么珍馐美味都令人难以忘怀。
四川话里藏着许多让你摸不着头脑的词汇。“啷个”二字就奇妙得很,明明是埋怨,说出来却像撒娇。发小每次见我迟到,总要瞪着眼睛说:“你啷个才来哟!”那语气,像锅里煮着的火锅底料,又麻又辣又烫,可心里头是暖暖的。这般言语,若非乡音,又怎能道出其中三昧?
我最爱听家乡人说“磕膝头儿”。这词儿形象得很,仿佛能看见小孩子跑着跑着,“咚”的一声跪在地上。还有“宝器”,分明是骂人,偏要说得像夸人。我曾给高中好友,取了一个“宝器”的绰号,直到现在还这样称呼她,想她也不会怪我吧,这么可爱的名字。
记得小时候最爱跟着爷爷去黄果树下的茶馆。老爷子们一坐下就开始摆龙门阵,喝着盖碗茶,吃着烧腊,从国家大事说到菜市口的猪肉价钱。那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锅煮沸的茶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我常想,要是把他们的龙门阵录下来,准比什么交响乐都好听。临走时,爷爷总会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十元钱塞给我,那钱上还带着老人特有的体温和烟草味。
昨夜翻出李伯清的评书视频来看,屏幕里的他一开口,那些熟悉的“要得”“安逸”就蹦了出来,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亲切。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去年在宽窄巷子遇见的一对年轻人。男孩操着生硬的四川话给外地女友当翻译,当路边播放的评书里说到“幺儿”时,女孩眨着眼睛问是什么意思。男孩支吾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就是宝贝的意思。我在旁边听着,心里突然像被花椒麻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最平常的称呼,竟需要这样费力地解释了?
教书那会,校园里全是听见孩子们用标准的普通话交流沟通,就连我那四川人的小外甥竟然不会说四川话。有个低年级的学生摔倒了,哭着喊“膝盖疼”,我多希望他能喊一声“磕膝头儿痛”。
有一天晚上,梦见爷爷用手敲我脑袋,“瓜娃子,连家乡话都要忘咯!”惊醒后,我在网上搜寻家乡视频,听了一宿的乡音。那些熟悉的词汇像走丢的孩子,一个个怯生生地回到记忆里。窗外,昌都的夜雨淅淅沥沥,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今早对着镜子练习说“吃莽莽”,才发现自己的四川话已经掺了太多杂质,像一杯被兑了水的盖碗茶,失了原有的醇厚。这乡音就像老屋门前的青石板路,经年累月,总会被行人的脚步磨去棱角。但只要我们还在说,还在教下一代说,它就永远不会消失。毕竟,人这一生,总要有些东西是不能改的,比如血脉,比如乡愁,比如那刻在骨子里的乡音。
有时我想,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活着的方言词典,记录着某个特定时空里的语言密码。当最后一本这样的词典合上时,一个独特的世界也将随之消失。所以,我要继续说着这带着椒盐味的四川话,哪怕它已经不那么纯正。因为我知道,在这声音里,藏着我的根,我的魂,我的全部童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