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正月初十,我自武汉启程,前往咸阳担任联络处的负责人。次日拂晓抵达西安站,汉唐故都的轮廓尚在晨霭中朦胧未辨,我便被径直引往“第一帝都”——咸阳。
咸阳的日子多是朝出暮归,足迹大抵在渭城区人民东路、易俗巷、仪凤东街一带,偶尔也踏足秦都区。闲暇时,我徜徉于秦风秦韵的街巷,锅盔、臊子面、羊肉泡馍……皆是唇齿间的慰藉。
正月十五的夜晚,我初识了秦腔高亢激昂、撼人心魄的吼唱,仿佛吼出了秦川千年魂魄。咸阳人谓之“吼破天”,而我以为,它是黄土高原对苍穹的一种诉说方式,映照了黄土高原人民豪迈的气度与情感和对生活的真切感受。
经过春雨的洗礼,咸阳空气澄澈如洗,王维笔下“渭城朝雨浥轻尘”的诗境,竟在眼前徐徐铺展。湿漉漉的街衢与垂柳,宛若古诗从泛黄纸页上走下的韵脚,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让人不禁沉醉其中。
2008年北京奥运会圣火传递至咸阳时,正值紫薇盛放,锦簇团团,那流动的焰火与缀满街巷的紫红云霞交织成一幅绚丽的画卷,仿佛时光凝成流动的诗,传递平安吉祥和顽强拼搏精神。我从李老师处得知,祥云火炬的传递始于新竣工的城市地标统一广场。
咸阳湖北岸的统一广场上,“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巨像南向矗立,象征着他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始皇左手紧握王者之剑,目光如炬,睥睨脚下山河,他仿佛仍在沉思当如何治理这庞大的帝国,方能无愧于先祖、无愧于天命、无愧于黎民。雕像四周,八根龙柱拔地而起,加上始皇帝自身合为极数九,寓意秦朝一统的丰功伟绩与四海归一的盛世气象。
10月的一天,袁老师递给我一个红润饱满的淳化苹果,光滑的果皮上似乎还凝结着阳光的暖意,他说:“这果子昨日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咬下一口,清新的香气顿时弥漫在口腔中,我这南方人第一次知道,原来苹果的果肉可以这般细腻。他看我吃得香甜,笑着说道:“咱咸阳的苹果,那可是脆甜多汁,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幸福的味道!”
秋日的渭河岸边,我寻见许浑诗中“蒹葭杨柳似汀州”的景色。古老的河床上,泛白的芦苇摇曳风中,竟与《秦风·蒹葭》里的意象重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站在诗人曾经站过的地方,对历史时空中的他说,渭水两岸的景色依然美丽,河水依旧奔流不息,不同的是如今已是国泰民安、社会和谐的人间。
在咸阳的日子里,我曾邂逅仪凤西街北口的凤凰台,聆听“吹箫引凤”的传说;探访了渭城近郊的汉阳陵;到三原县逛城隍庙,品三原小吃。我还曾南渡渭水,踏入西安曲江游大唐芙蓉园、仰望大雁塔的巍峨身影,赴临潼观瞻“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马俑,虔诚地拜谒过黄陵县的华夏始祖黄帝陵。关中平原腹地的咸阳塬上,一座座高拱的封土构成独特的人文景观,那里的黄土确如民谣所唱:“江南秀才北方将,咸阳的黄土埋皇上。”
同事小祝是礼泉人,说话时嘴角总是带着一丝微笑,两个浅浅酒窝仿佛盛满了蜜,教人觉得温暖亲切。她教我念“biang biang面”的“biang”字口诀:“一点飞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坐个车车逛咸阳。”边说边用手指在空中勾画,生怕漏掉一笔。我总感觉咸阳人对此字情有独钟,仿佛这一个字便藏着一部秦史。她说这字有六十多画,我数来数去总对不上数,她便笑,虎牙就跟着露了出来。
咸阳人质朴的话语也深深渗入我的记忆,“谝”、“知不道”、“么嘛哒”……这些俚语声调,后来竟成了我心头一缕挥之不去的乡音。
最难忘的是5月12日,汶川发生突如其来的地震灾害,距离震中800多公里的咸阳震感明显,通讯、电力一度中断,到处都是恐慌的人群。我和同事刘老师夫妇跑到人民东路南边的开阔地避震,我们和许多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大家都默默地为后来的人挪让位子。那一夜,一弯上弦月静静地挂在天边,地上的人都在祈望山河无恙为震区人民祈福平安。
岁末时分,冬日的暖阳为咸阳城披上一层金色霞光。我拖着行李箱,自咸阳到西安转乘火车返回武汉,结束了一年外派的工作。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咸阳于我,已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它是一段秦腔的余韵,是一句“biang”字口诀,是一枚苹果的滋味。这座城市,将如渭水般在我记忆中流淌——时而汹涌,时而平静,但永不干涸。